阴雨连绵,天色亦是阴沉灰暗。阳光透过云层,照射波光粼粼的江水,把水也变暗了。
郝长亨静静站在高台上,眺望布满河道的大小船只。他外表魅力十足,肩膀很宽,双腿特别长,给人结实威武的印象,但没人会认为他是粗鲁无谋的莽汉。他向来城府深沉,懂得说话的艺术,极会做人,在江湖上人脉很广,在洞庭、鄱阳两湖一带,地位更是仅次于聂天还。
他这人有很多优点。譬如说,形势越紧张,他态度就越沉静,从不惊慌失措,纵然遭逢大变,也能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聂天还把他当徒弟,也当半个儿子,视他为两湖帮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只因他出类拔萃的天赋和头脑。
两湖帮级别最高、实力最可怕的战船,叫作赤龙舟。其中又有数艘规模特别大的,由聂天还本人亲自搭乘。此时,他带着“小白雁”尹清雅,乘坐一只普通赤龙船。他东边不远处,便是聂天还所乘的“云龙舰”。
天阴,风力却不甚强,江水流动的速度也不怎么快。战船进退转圜之时,全凭船上水手的本领。无论座船如何移动,他始终巍然如山,无形影响着看见他身影的帮众。
他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聂天还的帅旗,随后收回目光,专心向身畔的鼓手、旗手下达指令,通过鼓声、号角声、锣声和旗帜变化,游刃有余地指挥麾下船只。
谁都看不出来,他今天有点紧张,还有隐隐的惧怕。这种心情本不应该属于他,却不受他控制,怎么都不肯离他而去,变成他心里的阴云,与上空的铅灰云层相映成趣。
他因敌人而紧张,也因友军而不安。
数月之前,聂天还和孙恩已勾结过一次,而且成果斐然。聂天还通过江海流身边的内奸胡叫天,掌握了大江帮船队的动向,在天师军偷袭大江帮时,从后方突然现身。然后,孙恩站在江边,掷出一块百斤大石,砸断江海流座船的主桅杆,彻底断绝他逃离战场的希望。江海流因此而死,两湖帮因此而声势大振。
郝长亨全程参与这桩阴谋,乃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之一。他本以为,自己尝过一次甜头,会非常高兴地去尝第二次。但这次,情况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很快发觉,做主的人不是他,不是聂天还,而是孙恩。
他一直在想,聂天还主动写信给孙恩,邀请对方见面、合作的举动,是不是一个错误。如今的孙恩,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像是即将飞升的神仙,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无可抵挡的气魄,令人当场丢盔弃甲。
聂天还先与孙恩私下见面,再将孙恩的提议转告给两名爱徒。那时候,他并不赞成,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换取不知能否成功的战果。但是,见过孙恩本人后,他的看法就变了,还是发自内心地改变。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害怕孙恩,根本无法拒绝孙恩。他用尽力气,才能隐藏真实想法,省得被人小看。与此同时,他又知道这番掩饰纯属无用功。孙恩见面第一眼就看透了他,像是看着胡闹孩童的大人,向他露出仙风道骨的微笑。
如果孙恩想在会面时,动手杀死他们师徒三人,他们简直毫无办法。幸好两湖帮和天师道并无冲突,远远称不上天师军的敌人。他们暂时安然无恙,却不知这种安然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想象不出,世间还有谁能够和孙恩争锋,有谁能够躲过那铺天盖地的“黄天大-法”。
聂天还不是孙恩的对手,尹清雅不是卢循的对手,而他在用兵方面,也不敢说能胜过有“妖侯”之称的徐道覆。他一见之下,不由对自己感到失望,同时开始质疑聂天还的决定,认为孙恩还在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应与天师道合作,变相壮大他们的势力。
孙恩只和他见了匆匆一面,便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进一步体现出他令人胆寒的修为。幸好在此时此地,天师道仍是两湖帮的朋友。
两湖船队依约而行,沿颍水北上,走的是熟悉的路线。天师军则从陆路行动,准备攻击于上游埋伏的荒人,为战船扫清障碍。北上没多久,他们便正面遇到边荒水军,当即爆发了一场大战。
郝长亨眼睛烁然生光,倒映出火油弹爆开时的灿烂火焰。这场激战似曾相识,和江海流中计那天十分相似,又有许多微妙的不同。
两湖帮出动二十只左右的赤龙船,配以同等数量的普通战船,实力相当雄厚。对方则以大江帮的遗产两头船为主力,外加汉帮、飞马会的船队,占地势之利,同样不可小觑。
双方主力战船上,两侧均密布投石机和□□,高台与塔楼上亦排满弓手。战船一进□□射程,立即箭如飞蝗,不要钱一样射向对面船只。两头船的投石机连续投出火弹,逼迫赤龙船急速回转躲避,若有躲避不及中弹的,火油立即在船上蔓延开来,必须用沙土及时扑灭。
他和聂天还也好,江文清和屠奉三也好,立场自然不同,却都有着同一心思。那便是尽快达成此战目的,以免部属死伤太过惨重。换言之,这是一场无需计谋,却格外激烈残酷的战斗。不过片刻之间,江水便被火焰染红。郝长亨耳中尽是利箭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声音响亮尖利,甚至压过了船底水声,与急促的鼓声配合无间,足以吓倒头一次参加水战的人。
郝长亨频频远望,不住清点敌我战船的损失数量。从他的位置,向左前方望去,便可看见一只尤其坚固阔大的双头战船。这只船上挂有边荒集的旗帜,也挂着属于大江帮的帅旗,毫无疑问是江文清的帅船。
顾名思义,两头船有两端船头,进退时极为灵活,唯有训练有素的水手方能操控。它们最擅长的动作,便是在江面左冲右突,不断变换方位,将敌人的船队分割开来,一一击溃。此外,它们装备均十分精良,进可攻退可守,即便落于下风,也可依靠灵动自如的特质,及时全身而退。
郝长亨一见这只帅船,眉头便是一皱。
他充当聂天还的副手已很久,了解屠奉三和江海流的风格,也了解由江海流一手教导出来的江文清。这些经验铭刻在他心里,成为他的一部分。他都不用去想,便能看出江文清的急躁。
双头战船乘风破浪,流露出有去无回的气势,毫不犹豫地冲向交锋正急的最前线,无惧漫天飞舞的箭矢与石块。替江文清驾驶座船的人,均是大江帮百里挑一的出色人才,水平自然无可挑剔。郝长亨抬眼看向它时,它已连续急转三次,绕开两只围堵向它的赤龙舟,脱离余下战船的护卫,驶向云龙战船所在的方位。
云龙舰附近,三只赤龙船立即迎向前方,摆出夹攻双头船的阵势。最前方那只船上投出的巨石,险险擦过双头船船舷,溅出冲天而起的水花。巨石落水同时,四五只短矢笃笃连声,钉进船身。
江文清与聂天还有杀父之仇,发现聂天还再度进犯边荒集,仇恨之情可想而知。但凡有一线机会杀死聂天还,她便不会放过。这完全可以解释她的轻率行动,令人慨叹她被恨意冲昏头脑。但郝长亨并不会因这单独一个举动,便产生轻敌的心思。
他身旁的尹清雅亦发现对方帅船的冒进,向它一指,叫道:“她来了!”
郝长亨不动声色,只点了一下头,双眼仍紧盯双头船不放。不知怎么回事,他的不安愈来愈浓,总觉得事情发生得既快又慢,快的不可思议,又让人暗自着急。
他心想“不出所料”时,另外两只双头船急追而上,应当是准备保护帅船。屠奉三座船则留在原地,无意跟随江文清,反倒接替她的位置,继续应对向船队急攻的数只赤龙船。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那么正常。可下一刻,他视野当中,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双头船正面驶来,角度微微倾斜,使他只能看到靠近他这侧的船身与甲板。它冲到中途,速度猛地减缓,似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又匆匆忙忙地后退。就在此时,船身另一侧蓦地冲出一只小舟。
小舟毫无花哨可言,就是最常见的独木船,简陋到无与伦比,最多供两三人乘坐。它在周围高大战船的烘托下,更显可怜兮兮,好像从上方砸下一块石头,便能把它击沉。它上面仅搭乘了一个人,一个比它还小,腿很短的人。
这人直挺挺站着,双手分别持有一只船桨。船桨也很普通,却比她整个人都长。匆忙之间,郝长亨看不见她的容貌,只能勉强看到她身影的颜色,以及模糊不清的动作。
她一身黑衣,如同粘在船上的一个黑影。她用双桨在江水里轻轻一划,小舟便腾空而起,变成一只飞鸟。她是飞鸟的头,船身是鸟身,双桨便是双翼,一跃足有数丈远近。别人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离开原始位置,义无反顾地接替双头船,继续冲向聂天还所在的云龙舰。
小舟太小,以致绝大多数人忽略了它,不知船下有只独木船在东冲西突。激射向四面八方的箭雨却不长眼睛,未因它的大小而留情。只是,这些能把人刺成稻草人的利箭到了她附近,便像被看不见的手强行扭转,纷纷跌落江面。
这幕画面怪诞至极,也优美至极。至此,江文清急进的目标昭然若揭。那就是放出这只小船,还有船上的人。它气势汹汹地前行,显见来意不善,接近云龙舰后会发生什么事,是谁都说不清楚的。
郝长亨终于霍然变色。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