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萤火在船上养着一只肥硕的白猫,是乌鸦用两袋茶叶从波斯湾的一个商人手中换来的。她喜欢那只猫,几乎是船在那个神秘的国度露面的刹那,她便闻到了那只猫身上所散发出的独特的气质。
黑色的海水击打着高出水面许多的码头台阶,在白色的圆形穹顶下面,那只猫正懒懒地晒着太阳。那慵懒的气息勾起了萤火灵魂深处的某些记忆,使她在一刹那间确信这只猫与她的上辈子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她铣床的齿轮与它整齐地啮合在一起,那一刻,她只想扑向它。
波斯商人同意将这只猫交换,他叫它“噜噜”,是个顺口的名字,可是萤火并不喜欢。她需要重新给它命名,让它带上自己的印记。那是瞎眼女人特有的敏感与小心眼。
萤火摸着噜噜颈部的卷毛说道:“雨点,我叫你雨点好不好?”她的手小心地将猫褶皱的皮上的绒毛一根根捋顺,亲昵地用脸去摩挲它的鼻子,而噜噜只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又轻轻眯上了眼。也许它并不在意自己叫什么,与什么样的主人在一起,光阴很浅,它只要舒服地打发完即可。世界是留给人去忧虑的。猫的世界,或许比盲人的世界还要来得纯粹。
萤火极喜欢雨点,甚至睡觉也愿意抱着它。黄昏的光线在水面扯出一道道憔悴波纹的时候,乌鸦总能看见萤火抱着雨点坐在船尾絮絮叨叨地说话,她什么话都乐于向雨点倾诉,纵然雨点只是张大嘴打个哈欠温头温脑地睡着。这使乌鸦颇为嫉妒。那股嫉妒很短暂,一阵叹息过后也就释放了。凡萤火喜欢的,他都会慢慢学着喜欢。这是他朴素的爱情哲学。
萤火白天会给雨点炖放很多贝壳的鱼,食盐都是海水曝晒过后结晶出来的,调料也是各座岛屿上特产的,那本是乌鸦贸易的商品,此刻也用来豢养这只肥猫。雨点对它的饮食似乎极其满意,短短一些时日,愈发显得敦厚肥硕,躺在羊毛毯子下,几乎和采薇分享了一半的床铺。我守在采薇旁边,时刻警觉雨点的动静。还好,它的脾气和夏天的树荫一样慵懒。它只在吃饭的时候才挪动一下身子,平常的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我知道在北方的某个岛屿上住着一些拥有奇异能力的巫师,他们就是通过猫眼来占卜的。
萤火并非巫师,可她有着不亚于巫师的才能。她的手很灵巧,会做各种美味的食物,还会一种乐器,在那个神秘的村庄里每个女人都会一种乐器,她跟随乌鸦逃跑的时候将那件乐器落在了石头森林,往后的岁月里她再也没有触摸过那种乐器。不过她最擅长的是磨制青铜镜,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会坐在船头将手中的青铜磨成镜子。不是所有的青铜都能磨成镜子,材料与磨石都是极其挑剔的,纵然萤火是这方面的行家,也做得分外辛苦。她将一面磨好的青铜镜送给了我,这样的礼物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
“你能看到么?”萤火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都说镜子里有一个世界,同样的我们生活其中。可我总觉得不可信,神怎么会在创造我们这个世界之后又创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呢?”
船舱内太黑,我看不大清。我支起窗,阴郁的云层中投来几缕朦胧的光线,船舱里一下子明亮起来,也显得宽敞许多,萤火或许是在黑暗中太久了,并不知道光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把镜子举在自己面前,青黄色的光描摹出我五官的轮廓,那薄薄的嘴唇,略带自负神情的深蓝色眼睛,无一不是记忆迷雾中那阴森薄凉的女子的一部分,我一天一天竟然长成了那个女人的样子!我浑身发抖,气急败坏地将青铜镜倒扣在桌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这举动吓坏了萤火。
“你看到什么了?难道真有另一个世界?”她素来迷信,被黑暗统治太久,心里难免担惊受怕,好像那阴翳的乌云永不会散去。
“什么也没有,”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什,么,也,没,有。”如此平淡的语气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我看到萤火两只手交叠着按住胸脯,嘴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她的眼睛又笑成一条线,“神怎么会在创造这个世界之后另创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呢?不会的。”
我不知道她笃信的是哪一位神灵,这狭小的空间内并没有任何神灵的塑像或者牌位。也许虔诚的信仰,都是装在心里的。她会念经,每晚临睡前都会念上一段。她要忏悔自己的罪过,不管有还是没有,她都希望她的神灵宽宥她。祈祷完毕,她便笑得像个孩子般地对我说:“神已经原谅我的罪过了。”
那一定是一位好心肠的神灵,我想。“也为我忏悔一下罢?”我向萤火央求道,我心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些邪恶的想法,这些想法折磨着我。
“我早为你忏悔过了,”萤火笑得眼睛眯起来,好像蹲在屋顶上的猫,“每个我爱的人我都会向神忏悔祈求。”
我感激她,因她将我当作她爱的人。爱一个人何其艰难,因那感情过于无私,结果却不可知。在萤火替我忏悔之后,我一下子变得轻松而愉悦,或许是正在远离苦雨村那恼人的天气,或者只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总之,世界忽然间变得美好而明亮起来,我想萤火是知道这个世界光明的所在的,不然,她不会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