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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在母亲的身体里呆了三年零两个月,出生时就有一头浓密的长发,身上还有一股焚香的气味,她张着粉嫩的手臂在我眼前晃动,我握着她的小手,用自己的鼻翼摩挲着她的腮颊,她的体香模糊了我的呼吸。我的长发落到她的皮肤上,她咯咯地笑起来,把它们抓在手里。她的笑容纯净明亮,瞳仁就像琥珀一样好看。如果不是降临在这浩淼的水域,她该是欢快地坐着秋千晃荡到天空去抓取月亮的孩子。月亮,传说是这颗混沌天宇里最精致的蛋黄。打破它,整片水域都将有它黏黏的芳香。
阴郁的雨斜着眼,密密麻麻地在水面扩散圆晕。那个被我称作母亲的女人把采薇产在我的长发间,就像母鸡产下一枚蛋却咯咯叫得仿佛自己下了一颗小行星一样,她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言语都倾泻在这个浑然未染世事的女婴身上。女婴却满带无邪的笑容望着她,漆黑的眼睛几乎能挤出水来。那个女人感觉自己受了嘲弄,用凌厉而凶狠的目光回瞪着女婴——她终于不笑了。于是,那个女人心满意足地扶腰站起,虚弱的身子像倒挂在天边的月亮,挫败一个孩子的成就感让这个月亮慢慢圆润起来,她吮吸自己沾满秽物的指甲,吱咂有声。
我冷漠地看着她,心里早已习惯她的这种姿态。她瞥见我的目光,又恼怒起来,张开手掌扇我一个耳光,锐利的指甲在我脸上拉出五道口子,皮肤的碎屑和肉末残留在她的指甲内。我咬着唇忍住了疼,眼神依旧冷漠。我也曾抱紧幻想,觉得我们毕竟是母女,心血相连,她的良心未必完全泯灭掉了。可她一次次的无情终于使我退却,我只能将自己当作一只包裹在厚厚淤泥之中暂缓打开的蚌壳。
纵然她是如此冷酷无情,可我依然承认她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精致得仿佛神就是用她作为模子创造了女人。一头及腰的墨色长发如乌鸦的羽毛光滑地包裹着她娇嫩的肌肤,嘴唇细腻纤薄,眼眸深蓝,蓝色从眼珠一直渗透到眼窝里去,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媚惑。与它们眼神交集过的男人,无论意志的壁垒如何坚固,都会在瞬间崩塌。她是一场倾国倾城的海啸。他们仿佛被海藻缠住脚踝的溺水者,绝望地等待死亡投下恐怖的阴影。可他们固执地迷恋这种死亡,决绝而又病态。
在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她就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她每日坐在临水的树枝上,将长发垂进水里,倦怠的双眼长久地注视着水中一个同样妖艳的女子,她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孤独,和她何其相似!她理解她,就像理解自己。命运,足够使任何人双眼蓄满泪水。她和水面下的女子说话,却总得不到回答。“你的世界一定又冷又黑,”她说,“和这该死的世界一样,到处是水,水!”她触不到那个女子,她甫一接触水面,波纹就带走了那个她。“就在身边,却只能凝望,是何等悲惨。”她想,不禁流泪。她貌美,流泪而愈发显得楚楚。她的美貌是水域里的毒药,无数男子因之病入膏肓。
她的影子会沿着水流漂荡,漂多远,她的食物链便伸展多远。总会有男子揣着食物虔诚地匍匐在她脚下,谄媚地要将自己的灵魂托付与她。她是蜂国里的女王蜂,高傲地享受着工蜂们献上的甘美花蜜。她贪得无厌地索取,并允许勤劳的雄蜂在她的花蕊里授粉,交配过后的雄蜂通常死亡,男人们在授完花粉之后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毒药似乎已将他们挫骨扬灰了。
在生下我之前,她已如同被用烂的谚语一般被男人们唾弃。
她如果一直薄情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她终究爱了。她最后的努力和最初的欲望都是为了接近他这朵火苗,她是一只可怜的飞蛾。在一起生活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甚至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他们只以“你”互称,这个人称是何其自私,把整个世界都拒绝在外,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像两根灯芯,把爱的火苗缓缓托向高处。她全身心接纳他,爱情的火焰足以烧掉一个人身上所有尘世间的东西,她活在精神的快慰中,也许这正是最纯粹的规则:总是在不纯净的燃烧中发出纯净的光。她以为自己已然干净,从此内外净澈,再无瑕秽。可男子却要求她继续出卖自己,为了一起活下去。活下去,必须要填饱肚子,这是残酷的现实。她自信他的爱可以清洁她的一切肮脏,于是遵从了他的话。她承担了两个人的生存,从未有过抱怨。她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在她眼中都如同楷书般典雅。男子的食量极大,有时她不得不将自己那一份也奉献出来。她无怨无悔,完全依靠着对他的爱坚定地活了下来。
饱食过后,男子会抱她在怀,用手指替她柔顺长发,那是短暂的温柔。男子重复着他的誓言,言语像空榛子般剥落,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陶醉于他声线的波动,带着满足的微笑将头往他的怀里埋去。埋进去,那是她卑微的愿望,埋在他的心房里,压得严严实实。她宁愿从此不见天日。
我是她那段爱情的排泄物。有时女人以为的聪明,正是傻的体现。她想借孩子来稳固她的爱情,而孩子却成了爱情的裹尸布。
男人忍受不了他生命中的第三者,其实他什么都忍受不了。对这个世界,对他自己的人生,他早生起了厌恶。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对于女人的感情,当现实不得不要求他思考时,他感到厌倦,甚至开始对这个女人的爱感到恐惧,她那样死心塌,令他对未来产生深深的忧虑,他想要逃避,孩子给了他很好的借口,他一口咬定那不是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没有一处像他,她是一个野种!他打骂女人,将自己内心的恐惧与焦虑化作愤怒加赠到女人身上——他要获得解脱,只能牺牲女人。
感情的糯米糖不断溶化。“人尽可夫,水性杨花,从里到外无一不令人厌恶。”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话,是对她盖棺定论的评价。之后,她生命里这场最长的阵雨算是过去了。
她只是哽在他咽喉里一口浓稠而恶心的痰,被他啐了出来,又被狠狠地碾了几下。
女人通常是无理取闹的动物,终于有理了,她却反倒不闹了。无理是因为需要人疼,有理,自己就心疼自己了。伤害一旦加入爱情的溶液,便会反应出恨。她的爱过于强大,以至于她恨世上所有的一切,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她本可以杀死我,用我体内流淌的负心汉的血祭奠她夭亡的爱情,可她没有那么做,那一刻她心里酝酿出了一个可怕的计划,那计划或许是她用良心从魔鬼手中换来的:她要让负心汉的女儿像她母亲一样,利用身体养活自己。她自欺欺人地想以这种方式报复那个男人。
她的生活一成不变,与任何男人调情,睡觉。生活在附近树上的女人都厌恶地朝水里吐唾沫,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那些泛着白沫的口水被水流带走,说不定在哪里就被生活在陶罐里的人捞起吃下,将她们恶毒的秉性发扬下去。有时她们觉得光占些言语上的便宜并不过瘾,便用石子砸她身前的水面,只要那个女人吓得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她们就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所有女人的生活因为她而显出意义来。
她在陌生男人的陶罐里度过漫长的黑夜,她拼命地迎合以便换取更多的食物。可是男人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寄居太久,心眼似乎也挤小了,他们拿腐烂的乌鸦肉或者有毒的蟾蜍打发她。
每次她只能换回少得可怜的食物,就这些,还要分一口给我,她心里难免失衡,每次都瞪眼看我进食,骂道:“吃罢吃罢,小畜生,饿不死将来也是祸害!”
骂我畜生无异于将自己也归入了畜类的行列,她觉得得不偿失。女人是常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自得的,这次她也很快就想出了新的点子。她将我的头摁入水中,看我痛苦挣扎的样子,这让她有一种变态的快乐,她笑得花枝乱颤,以至于含在嘴里的食物也震落到水里。马上从水下冒出一个人影,将她掉落的食物咬进嘴里。而后又如鱼一般潜走。“不得好死,”她气得不轻,撒泼起来,“作践到老娘头上来了,鼻孔里点灯,没一个好东西!”她指桑骂槐地将附近的女人骂了一遍,才算心满意足,又自顾自笑起来。
后来她再也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换回哪怕一丁点食物,可她的身体已无法安于寂寞,她需要被人填满,她害怕空荡荡的感觉。她勾引那些欺侮过她的女人们的男人,她的报复显得残酷而又悲哀。每夜,附近的树上都会探出一个鬼祟的脑袋,晃动树枝,将近前的某片云彩搅落下雨水,好借着雨声的掩护,跳上我们的树枝。
那些妖艳而又迷离的夜晚,我坐在离树洞最远的树枝上看雨,这大地的心事,连绵而又哀伤,唯有雨水知道。
我不知道采薇的父亲是谁,春天里播种的很多,发芽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无疾而终,默默死去。
我没有名字,那个女人甚至懒得给她的亲生女儿取一个名字,可见是多么恶毒了。所以在采薇出生之前,我就为她想好了名字。我无法确定她的性别,所以一共想了两个名字,从那女人怀上她的时候便已想好,往后的日子我每天对着水面轻声呼唤这两个名字,以至于三年后采薇出生的时候我竟有些失落,好像丢了一个弟弟。
没人知道为何采薇可以在那女人的肚子里呆上三年零两个月,不过三年中女人的身体里再也没有容纳过男人肮脏的毒蘑菇。她对采薇的诅咒,足以令我的耳朵生茧。
对于人世的诅咒,她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可是在她的诅咒应验之前,她自己却先死掉了。就在采薇出生后的当夜,她被吊死在我们居住的菩提树的树枝上,她的长发在她的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嵌进肉里,扭断了她的脖子。她的容貌也甚可怖,目眦尽裂,嘴唇发紫。过不了许久,她身上便会聚集无数掠食的乌鸦。
黑夜掩藏了她死亡的真相,乌鸦们会将她变成骸骨一具。附近的女人们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眉飞色舞,简直要唱起歌来;男人们则沉默不语,眼神复杂,在某一个妖娆的夜晚,那个女人曾令他们享受到无限的欢愉,他们的灵魂因为肉体快感的消逝而哀伤起来。
竟是不约而同地,男人们偷偷来为那个女人哀悼。不料互相撞见,气氛颇为尴尬。“来啦。”“是啊,你也来啦。”他们抬眼互瞟一下,寒暄一句,很快便把眼神转移开。我并没有对那女人的死亡生出丝毫的悲伤,我唯一想要知道,这其中哪一个才是采薇的父亲。他们显然不想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闪闪烁烁地说了一堆安慰的话后便离开了。我想他们之间肯定也相互猜疑,究竟是谁在那个女人的土壤里埋下了那颗生命的种子?
我想象他们猥琐愚蠢的嘴脸,心里莫名地感到快乐,抱着采薇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就算那个女人已然走远,她放肆的笑声还要在我的生命里漂洋好几年。我们仍将在她的阴影下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