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的部分科幻电影中,一些活在痛苦中的人类会极其羡慕人工智能。
因为人工智能可以选择自己要记住什么,忘掉什么。
人做不到,只能深陷痛苦而无法自拔,靠着时间去一点点冲刷记忆,以及越来越强大的意志力去抵抗痛苦。
但当陈锋作为人类,真的拥有了选择性“遗忘”的能力时,他才猛然体会到,遗忘这事本身其实是一种痛苦。
割舍记忆的过程,本就是苦难。
好的记忆代表了他曾经体会过的快乐。这些记忆力里有很多他无法忘却的名字——钟蕾,有唐天心,还有欧胖子、虎哥、林大头、欧青岚,还有爷爷陈墨。
以及很多他视若珍宝的人生片段。
坏的记忆却又代表了他的成长,有很多他不愿回想,但又无法遗忘的画面,可正是因为这些曾经体会过的痛苦,他才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类需要他成为的人。
幸福让人振作精神,挫折让人学会成长。
只要是记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无法轻易割舍,都是陈锋的宝贵财富,甚至比知识更重要。
知识忘了,可以重新学。
人生忘了,如果又没能自己找回来,那他真的没机会再去重复体会一次。
陈锋经历了十次重生,但他每一次经历的人生,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都不一样,无法复制。
他的潜意识会告诉他,自己的存在建立在记忆上,抛弃记忆的过程,是一场缓慢的,不流血的自杀,仿佛一个人拿着把生锈的小小钝刀,一点一点剥离自己身上的血肉。
陈锋其实有准备预案。
哪怕即便他最终读取堆叠记忆符号失败了,没能找回自己的记忆,繁星那边还有一份拷贝。
但繁星的备份与记忆符号两者间的本质其实截然不同。
堆叠记忆符号里有他本人的思维特征,量子规律与他的思维可以无缝衔接。
他吸收记忆符号的过程等若一个因为大脑血栓塞而失忆的人,在慢慢疏通血管后重新恢复记忆。
如果是繁星给他传输备份信息,又或者是他自己快速浏览繁星的备份“文档”,就变成了看电影。
那是旁观者的角度。
陈锋很清楚,哪怕他疯狂的自我暗示,这场电影的主角就是自己,把代入感幻想得再强,也是自欺欺人。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以为割舍过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或许会有点失落,但问题也不会太大。
可当他真正即将在繁奥的堆叠记忆符号中画下代表最近这些年学习的知识的第一笔时,他心里的某根弦骤然断了。
明明扔掉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知识,但心中却依然有阵痛,如被白蚁啃噬的树木。
这是他无法与任何人述说,在历史上也找不到任何参照的诡异处境。
他是人类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将完整的人类思维黑洞量子化,再像电脑硬盘转移数据般将底层人格重新灌输回一个新的身体中的人。
此时,他心中疯狂的嘶吼咆哮着。
他不想这样,但根本不能控制。
繁星为了避免对陈锋造成干扰,早已将属于她的量子网络扫描信号往后撤离,完全切断了两人互相间的联系。
陈锋就连个倾听者都没有。
在无尽的痛苦中支撑许久,陈锋慢慢恢复神智,虚拟视野重新聚焦。
陈锋的“灵魂”仰头看向无尽的黑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虽然其实喘气没什么用,但他曾经拥有身体时养成的惯性思维却奇妙的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这样下去不行。”
“这种程度的困难,不应该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么?”
“没什么难的,保持冷静。”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我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
“现在的失去是为了未来更好的得到。”
……
陈锋像个第一次翻墙的孩子,不断用这样看似幼稚的语言自我鼓励着。
此时此刻的他,再没有人可以依靠。
但越是这种处境,他反倒越是倔强。
一直以来,能在他战死之前陪在他身边,对他形成直接帮助的,本来就基本只得大头一人。
更多时,他本就得一人独面全部敌人。
他习惯了。
良久后,陈锋终于不再喘气,眼神变得清明,目光变得坚定。
他挪动脑袋,开始在思维中重新构想信息。
前方,已被陈锋完整设计出来的繁奥符号的框架里,被填下第一笔蜿蜒曲折的墨痕,如同临摹毛笔字。
与此同时,陈锋忘了2600年至今自己掌握的一切知识体系。
承载着他思维的量子规律顺着钻头伸缩链中的轴突往前走出一步。
漂在最前方的一粒实能级粒子,同时也是一段如同1比特二进制数据般的量子规律,穿越一段虚实衔接的信息通道,滴进了胚胎的脑细胞,再像一粒种子般扎根下来。
下一刹那,本已“死亡”的胚胎在时隔七年之后,首次对外释放出一缕极其细微的量子纠缠干扰。
将这段干扰放大无数亿倍,大约可以理解为人的脑电波,又或者是人体内循环时对外释放的生物电磁反应。
在原始基因研究所的实能级扫描仪中,这缕纠缠信号就被无限放大,并最终以咚的一声巨响,在研究所的众多监测室中响起。
吼!
研究所沸腾了。
无数人激动的跳将起来。
有人满脸涨红热泪盈眶。
有人双手直哆嗦,语无伦次。
这些参与到目前晨风帝国机密程度最高,全员抱着必死决心的研究人员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一声“咚”,就代表着先哲的心跳。
几乎同时,杨国定的声音在所有人的通讯器里响起。
“大家安静,保持专注,第二阶段才刚开始。胚胎产生‘心跳’并不代表已经成功。我必须强调一点,先哲已经正式进入思维对接阶段。”
“这是人类史上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量子思维重归人体的项目!当胚胎诞生心跳,就意味着先哲已经开始进入胚胎,接下来的过程既不可逆,也无法中止!先哲已经斩断他的退路。他把他的生命交到了我们手上。”
“先哲的生命的重要性,我相信不用我再强调。这关系着帝国,整个文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两百年前,谢尔盖博士曾说过,科研人员是穿着褂子的战士。这里就是我们的战场!属于我们的最终战役已经打响!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复眼者,也不是复眼者背后的真凶,是灭亡的命运!”
“命运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在未来等着我们。它要把我们,我们的家人、家乡、同胞、和我们曾经存在的痕迹从宇宙中抹去。”
“人类不会坐以待毙!先哲和我们的前辈们,以及曾经的我们,用了九个世代的努力,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撕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裂缝的另一端,藏着另一个宇宙。”
“那个宇宙里,我们的后人可以无忧无虑的航行于无数个星系间,从银河系到仙女座,再到史隆长城,一直到已知宇宙边界之外!我们的文明会在那宇宙里永世长存!”
“但是,要抵达那里,需要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未来的命运揍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战士永远不会沉溺在一点小小的进展中,永远只会看着最终任务。松懈,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失败。所以,大家懂我的意思吗?”
杨国定的话并不深奥,意思非常浅显,甚至有些口语化,但却莫名的直透人心、
研究所里人先是骤然一愣,旋即脸色慢慢涨红。
十余秒过去,喧闹迅速冷却,人们各自坐回工位。
气氛比起之前有些明显改变,。
人们决定留下时,靠的是一股莽夫般的勇气,在工作中靠的是纯粹的意志力支撑,但现在人们的表情里却又多了丝更深沉的觉悟。
林拉同样听到了杨国定的话。
她略感讶异。
她很了解杨国定。
杨国定虽不算沉默寡言,但绝非能言善辩的人。
他做事的风格通常是少说,多做,用行为取代语言,并且很少会在语言里表现出如此外露的情绪。
这番话多半并非出自他本人。
林拉猜到了真相,这段话的确不是杨国定自己的,真正的作者是繁星。
繁星的数据里储藏了迄今为止整个晨风帝国中所有星系、所有区域的社会意识形态。
她研究过太多人的人生,也能从量子天网数据库中瞬间调出帝国里任何一人从降生到死去的全部画面。
早在二十一世纪时,人类便已经结合微表情心理学、生理学和电磁学发明了测谎仪,如今繁星的能力,大约算得上威力加强亿亿亿倍的超级测谎仪。
经过大量符合时空拓扑学基本规律的推算后,繁星掌握了研究所里所有人的精神状态和思维模式的主要走向,并以此为依据,给杨国定精雕细琢的设计了一段演讲词。
繁星的设计从话术内容到演讲时的语调变化,甚至到每个不同听众最适宜听到的音量与音感,均有精确安排。
杨国定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演讲者,所以他的发挥很一般,只是讲出了内容,但没能达到繁星想要的抑扬顿挫的效果。
这没关系,毕竟声音从杨国定的口中出来,再到抵达每个人的耳朵里,需要通过网络中转。
以每个不同听众最适宜的参数为基准,繁星对杨国定的语气语调进行了精细化的深加工。
繁星加工声调的基本原理,融合了《晨风》、钟蕾、卢薇以及人类历史中无数音乐和演讲领域的前辈巨擘留下的经典技巧。
演讲对人心的触动,并不比音乐少。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环境,用恰当的语气讲出恰当的话,这声音将会变成在人心中永恒回荡的战歌。
这是语言的力量,建立在文字力量的基础之上,再用声调来升华。
演讲其实将表演艺术、文学与音乐全部深深的糅合到了一起,可以把精神力量发挥到极致。
此时研究所里每个人听到的“演讲”内容一致,但细节里却处处是差别。
每一个字都会暗合每一个研究所人员的心理需求。
每一次声音的颤抖与起伏,都仿佛《晨风》里的韵律,变成了能狠狠的刺穿人的心防,并且还是针对不同人的特质,点对点优化的韵律。
繁星的画龙点睛达到了目的,杨国定这场突发但准确切入的平庸演讲,变成了超越《晨风》的“战歌”,于人心底深种。
陈锋并不知道外界的变化,他只是又在符号中写下了第二笔。
他又扔掉了一段知识。
时间流转,眨眼便是一年过去。
尸骸星球在蠕虫三型的拉扯下,速度依然在加快,已经达到了每秒7900公里。
陈锋终于扔光了他除了自己在二十一世纪里学到的生活常识之外的所有知识。
他忘了自己在过去九世轮回里操控的装甲是什么原理,坐过的那些飞船为什么能超越光速,他也不认得尸骸星球,更不知道正在吸收自己的树突钻头是什么,也不懂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但他还记得眼前飘荡着的符号里有着自己的记忆,知道重复之前的操作,像鱼人拔下自己身上的鳞片去堆砌雕塑般,一步步的完善这个符号。
他终于走到该忘掉人和事的时候了。
福莱德斯的脸孔在陈锋心中一闪即逝,旋即烟消云散,变成了符号中的一笔纹路。
陈锋丢掉了一个重要的情感锚点。
难以言喻的撕裂痛楚在他心底迸发。
他“昏迷”了过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覆盖着浓郁迷雾的原始森林中。
抬头,看不见天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阳光无法穿透雾霭,只能将周围的事物依稀映照出朦胧轮廓。
低头,满是杂草,泥泞遍地,时有蛇虫鼠蚁从身边掠过。
他原地转了一圈,隐约找到了一条似路非路的通道,弯弯曲曲着通向森林深处。
陈锋试着往前迈出一步,云雾翻腾,景色剧变。
他之前立身的位置,被满是荆棘的藤蔓快速生长过来,并遮掩得彻彻底底。
他身上的衣物被扯下了一块布条,挂在荆棘藤蔓上。
回头无路,只能前行。
陈锋继续往前走,再被扯下一块衣服。
前路既清晰,又朦胧,虽然肉眼看不太真切,他心里却知道目的地就在那里,像被黑白无常用看不见的锁链牵引着走向奈何桥的孤魂野鬼,又像个在森林中迷路的青年,一步步蹒跚前行。
被荆棘撕扯下来的衣服,挂满了沿途,是迷路行者用来标记走过的路的信号。
继续这般走着,陈锋突然一愣,自言自语着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等了许久,森林里响起他洪亮的自问自答。
“我是陈锋,是汉州人,要去见我的女儿。”
时间不知又过去多久,也不知他又往前走了多远。
他再次问了自己三个问题,但却只说出了一个答案。
“我是陈锋。”
此时外界已经过去两年七个月。
十八艘蠕虫三型依然喷薄着焰光,向着银河系的上方持续推进,速度已经达到每秒28万公里,正在缓慢的向着光速极限靠近。
每一艘蠕虫三型的前端,都顶着一层伞状的护盾,将沿途的宇宙粒子或吸收,或分解。
十八面伞状护盾交叠在一起,将后方的尸骸星球护在后方。
但这种保护并不够彻底。
依然有无数的粒子诡异的“凭空”浮现在尸骸星球前进的道路上,狠狠的撞击着尸骸星球。
星球的正面表层正在这剧烈的碰撞下泛起刺眼的光芒。
在宇宙里,实能的总量其实区域恒定,不断于三重空间的缝隙里诞生,再泯灭。
这些极其微小的实能颗粒蕴藏的能量等级远低于夸克、弦波。
平常的物体运动时,根本感知不到实能颗粒的存在,因为凭空诞生的实能颗粒存在的时间太短。
当物体撞上去时,还没来得及发生动能交换,这实能颗粒便已经泯灭消失。
但当物质的运动速度达到光速时,便会表现出明显的碰撞特征。
其实人类早在二十世纪时,便已经找到了实能颗粒存在的证据——真空光速的上限。
正是实能颗粒与光的碰撞,将光的速度限制到每秒三十万公里。
在液体或者玻璃等透光物质中,由于实能聚集成团的大型颗粒密度提升,于虚无中诞生的实能颗粒密度增大,进一步限制了光速。
如果没有实能颗粒的阻挡,在绝对真空中,光速的理论上限应该是无限大。
但实能颗粒的冲击并不是对尸骸星球造成最大伤害的东西。
真正的杀手,是原三维空间和速度的相互作用。
原本球状的尸骸星球被速度强行拉长了,仿佛一颗带状流星。
原始基因研究所位于尸骸星球的后端,并不会受到实能颗粒的撞击。
研究所的外壳材质也能抵御前方散发过来的高温。
此时,本来是圆盘形状的研究所,却变成了子弹型。
如果有一名拥有透视眼的旁观者从旁边观察研究所,便会发现里面的人都变成了被拉长的“面条人”,仪器设备同样也发生了明显形变,整个画面酷似将宽高比4:3的图片强行拉长成100:3。
但是,研究所里的人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