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
又是一击。
不顾撕扯着神经、要将骨骼断裂的痛楚，挥下拳头。
鼻梁突然冒起沼泽一般的酸楚，血液沸腾到冒泡，好像下一刻就要冲破皮肤喷薄而出——他这才知道自己的鼻子被打了。紧皱眉头，努力压制着想要去捂住的冲动，他再次挥下一拳。
机械的、狂怒又冷酷的、不知疲倦、不觉痛楚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挥拳这一种意志。
他的眼里只看到眼前的猎物。他以为自己应该痛恨他，然而，随着动作的一遍遍重复，慢慢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狮子只是出于本能在撕扯、啃咬而已。而且，当以前感官都渐渐远去之时，心中的呐喊变得格外清明。
为什么！
这是不是疑问句，而是感叹句。
为什么！
身体随着心战栗的节奏而舞动。
不管！我变得！怎样强！
却还是！达不到！
咬紧双唇。像要把皮肤咬破一般狠狠啮住。不让动摇的内心拖慢了自己的动作和反应。
达不到。无论付出多少努力，还是会有更优秀的人横在面前。十多年来，他应该深刻的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却到现在也依然不肯接受。
他知道，他是个庸才。所以他想用汗水去弥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珍贵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够万无一失，可是——
为什么！！！
重重挥下一拳。骨头的震颤让他头皮发麻。
好累。已经过了太久了，却还是很累。
干脆，就这样破坏一切好了。只要那些让自己顾虑重重的东西都消失，就不用那么麻烦，就不用那么拼尽全力了。
破坏，毁灭。
都不在就好了，都消失就好！这样一来，自己和——
“龙——！！！”我拨开层层人群，对着扭打在地、狼狈不堪的两人惊惶地呼喊。
那简直就是两头困兽在恶斗，你死我活的紧张气氛，使得周围的同学都情不自禁地保持了距离，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劝架。
“发生了什么？”我惊呆在原地，喃喃自语。
“你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女人，任同学才——”班中的一个漂亮女生跳出来指着我，那气焰简直像要把我一口吞掉，但被旁边的女生阻止了。
我做什么了？
我焦急而绝望地紧盯着眼前的景象。龙的表情狰狞得可怕，平时人畜无害的样子无影无踪，他每一拳都使劲全力、毫不留情面，血从他的鼻孔中留下，沿着嘴唇和下巴滴落在地，但他似乎完全不在意，以令人恐惧的执著不断重复着击打的动作。
“刑雪同学，不关你的事，你别……咳咳……”
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这才发现班长被两个男生担着双肩，自己则捂着右眼——看来他已经中枪过一次了。
被打的男生就是刚刚怂恿我去找老师的领头者、名声在外的问题学生。此刻，他已经渐渐失去力气、处于下风了。龙却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将他的攻势一一摧毁。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不止打架那么简单了。
我向前走了半步、一步。紧握双拳，下定决心，我不再犹豫，踏出了脚步。
“两位，能先停一下手吗？如果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
黑色外衣旋风一般刮过我身旁，越过我首先上前的，是我刚刚找回来的隋尘。看不到一丝恐惧，也听不出一分害怕，他身姿飒爽地站到他们中间，左右手分别搭在两人的肩膀上。
不知是什么力量作怪，两人殴打的动作慢慢变小，距离慢慢拉开，最后，只剩下喘着气的狮与虎互相瞪视。
“现在，说说看。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语气淡定得就像在聊家常琐事。然而此刻，这份冷静格外重要。因为我能感受到，周围紧绷的空气渐渐变得松弛。
“隋老师，你不在的时候，这个家伙可是睡了半节课才醒。一醒来就打我，你说是不是有病？”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惹我的！”
“我只不过说了那个女的几句话，用得着这么动手动脚吗？为了一个女人打架，真是软脚虾！”
“谁叫你说小雪——！”
龙的话语戛然而止。他转过头，越过隋老师的身侧，看向我。双唇因过于强烈的激动而颤抖。
“方同学说了刑雪什么？”隋尘像是要刨根问底一般，一字一句地逼问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比刚才严厉了不止一倍。
“他说小雪……说小雪……”龙的气势一下子软下来，音量跌落到谷底。他低下头，盯着地面，带着悲伤与不安，终于开口道：“他说，小雪能当上学生会副会长，是因为……和会长还有学校领导有不正当关系。”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又轻又快，但却格外清晰地传到我耳中。顷刻间，我觉得耳膜破裂一般刺痛。
场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打破这份沉默的，还是隋老师。
“嗯，我觉得这个打架的理由很令人信服。”
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起来。这场争斗另一方的方同学，则颇为不屑地“哼”一声，将脸转向一边。
“打架的理由，这一点非常重要。为什么打架，为什么发动战争，都必须有个明确的理由和目的，就算是禽兽之间相互争斗，无非也是为了掠夺生存物资，或者伴侣。1775年，美国掀起独立战争，是为了独立，也最终达成了目的；公元一世纪，东汉的宫廷政变失败，最终却导致了罗马帝国的灭亡，这是没有达成目的，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好了，那我们来分析一下现在的状况。”
他环顾周围同学，见到了不解、好奇、惊讶、欢愉等各种表情，不禁满足地微微一笑。
“你们打架，是为了证明刑雪同学的清白，对吗？方法有点不可理喻，不过，好歹还是有一个目的。现在架也打了，请问，你们有没有达成目的呢？有没有造成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结果呢？”
围观的同学之中发出了丝丝窃笑。
“除了弄得双方遍体鳞伤、浪费全班同学的时间、破坏大家，特别是刑雪同学的心情，你们还得出了什么结果？——哦，我忘了，你们成功地让班长受伤了，这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故意高昂着声音，边拍手边赞叹，大家哄然一笑，就连受伤的班长也捂着眼睛，将另一只眼睛弯成了新月。
“说起浪费全班同学的时间，老师比我们更在行吧？”方同学撅着嘴巴咕哝道。这句话又让全班同学“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说得对。”隋老师和他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像说相声一般，所有人都笑得停不下来。刚才还是斗兽场的教室，此刻完全变成了马戏团的欢乐舞台。
“总之，下次别做这种事了。就算要打架，也不要像今天这样白打。明知没法解决问题，却还争斗不休，真的比禽兽还不如了。当然，我也会监督好我自己。在此跟各位说一声抱歉，我迟到了。”
他面对所有人，以实足的诚恳，缓缓低下了头。不知是由谁领的头，抑或是，身体只是不自觉地动了起来，掌声轰然响起。那掌声，或许没有校长演说结束后的惊天动地，也没有他第一天踏进这个教室时的满腔热情，但，这悠久、朴素的掌声，像潺潺的溪流，不断流淌，直汇入每一个人内心深处，连成了一片汪洋。
方同学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但他不再有怨言；龙至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溪水上突然游来一只鸭。教导主任起开人群，把脑袋探了进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他的脸一下因气愤变得酱紫。
“说明一下情况！隋老师！”他以军训教官的威严口气质问道。
“哦，没什么，我只是在和同学们讲解战争，于是让这两位男生做了一下示范而已。”隋老师一脸温和的笑容，镇静无比地回答道。
教导主任显然不相信，他瞪了隋尘的脸三秒，却没能产生任何震慑作用；又把视线射向两个闹事的学生，可惜没有一个理睬他；最后，他只能环顾周围高二（2）班的学生，然而，令他差点晕厥的是，他们居然对他点着头，说：“确实是这样，老师在给我们讲解。”
“隋老师，下次我们找个时间谈谈。”末了，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悻悻而归。
罗里罗嗦、死缠烂打的教导主任，居然轻易地就放弃了惩罚学生的大好机会，这是比什么都让人难以置信的事。若不是亲身经历，我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你们两个，还有班长，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吧。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隋尘的最后一句话同铃声一起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