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办公室”——我望着门牌，忐忑不安地吞了口口水。虽然按照班长亲切的指示，成功到达了从未开启过的地图入口，我依然不敢进去。
这紧闭的门内会有什么呢？想到至今为止与自己远远相隔的身影，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我就更加紧张，全身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咚、咚。”
“请进。”
优雅而淡然的声音，总是透过广播传出，免不了折损和杂质。此刻几乎是完全原汁原味地透过门扉，让我心中的一角瞬间融解。
这声音……果然很好听。
没关系。他总是如此温柔亲切，不论对同学还是老师，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是如何帮助经济困难的学生、如何鼓励大家为病重的校友捐款，又是如何一次次组织募捐活动，这些我都在报纸上一遍遍读过。他是什么样的人，需不需要我这样害怕，答案应该很明确才对。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转动门把，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
学生会办公室比我预想的小很多。正对门是一张红木做的办公桌，左边靠墙摆了一张有些老化的长沙发，通过破裂的沙发皮，可以看到里面的棉絮。右侧是书橱，我悄悄地扫了眼，各种书籍排列得整齐干净，而且大多是精装版。不知为何，在这轻描淡写的一瞥中，我只记得其中摆了一本《肖申克的救赎》。
唯一一位学生正坐在办公椅上，双手抱头舒舒服服靠着椅背，将双脚交叉着架在桌上。椅背随着他身体轻微的摇动，轻声发出“吱嘎”的尖锐响声。
窗帘打开着，占据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将阳光一丝不漏地装入这方空间。镜片后的目光因为反光而看不清楚，但我能感受到它们追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进门、鞠躬、慌慌张张地转身关门、又转回正面。此时，我才略微适应了这个房间内的亮度，并从那目光之中读出了几分挑逗和玩味，那眼神，简直就像我是马戏团供人观赏的动物一般。
“你、你好……请问你是……”
“刑雪……同学，对吧？”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斜睨了我一眼。
“你是——白帆……同学吗？”
“叫我白帆会长就好。”他带着轻蔑的笑意朝我点点头，抽出放在脑后的手，指了指一边的沙发。
“哦，谢谢……”
我战战兢兢、满腹狐疑地走到沙发面前，缓缓落座的速度有如电影中的慢动作。因为我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理清现状。
这真的是那个认真、严谨、平易近人，待人接物亲切、学习工作万能，代表着克己最佳形象的学生会会长？为什么跟我心中的形象——
“呀——！”
我太过专注于思考，忘了注意周围的状况。学生会办公室破旧的沙发就像泥潭一样软得惊人，我还没有坐稳，整个人就一下子陷了进去，像翻了身的西瓜虫一样挣扎了片刻，然后咕噜噜地滚到了冰凉的地面上。
“噗——！啊哈哈哈哈哈——！！！”
不怀好意的嘲笑一瞬间爆发，我坐起身子，看见白帆前仰后合地笑着，椅背也随着他的笑声“嘎吱”“嘎吱”地附和着，像一个谄媚的小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要把我身上的每一个笑料都榨干一样，长久地、肆无忌惮地笑着。
我不知道自己正用什么眼神看着他。
终于，在地面的寒气差不多完全侵蚀了我的大脑时，笑声慢慢收敛了。他这才将高高跷起的双腿放下，解放了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椅背，正经、严肃，却毫不掩饰嘲笑意味地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我。
“刚才那跤摔得不错。”
“……”我咬着嘴唇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朝门口走去。不想承认，死也不想承认，眼前这位玩世不恭、唯我独尊的讨厌家伙，就是克己学院学生会会长，白帆。
“哎，你别走啊，刑雪同学。你可是新一任副会长，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不好意思，我不想当副会长。”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看，这份任命书已经到我手上了，上面还有校长亲自盖的章和签名。”
我转过身，看见他捻起桌上的一张纸，指着右下角红色的印章和潦草的签名。
“这可是校方决定的事情，你不得不从。任期为一年，从今天开始——如果你还不相信，需要我读给你听吗？”
我三步并两步走上去，从他手里拿来那张纸，不放过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希望能从中看出点别的意思，希望这一切都是开玩笑。可是，不管我翻来覆去看几遍，任命书上的内容都与他所说的无异。
“不是，这，我……为什么要我当副会长啊？”我苦笑不得，刚才的怒火一下子忘到了九霄云外。
“原来的副会长被免职了，找个继任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显然并不准备好好回答。
“不行的，我真的不行，同学……”
“叫我白帆会长。”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说实话，我真想聚集十六年来所有的怨气，透过我那两扇心灵的窗户，给他一个史无前例的凶狠白眼，但此刻他处在上风，我不得不暂且迂回作战。
“白、白帆……会长……让其他人当吧，我什么能力都没有，也没有类似的经验，一定不能胜任的！”
“就是没有能力才需要锻炼，不是吗？”他笑着说。
“那找谁都可以吧？！没必要偏偏找我吧？！”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回忆一下，你昨天所做的事。”
“昨天……”
昨天值得一提的事，就是龙在开学典礼的时候反对学校的决定，然后我——
“难道——！是……是因为昨天开学典礼，我——”
“对，就是因为昨天，你站起来了。”
没想到那一站，会在我人生中刮起如此强烈的飓风。我再次回忆起昨天的鲁莽行径。当时我一时脑热，居然有脸在全校师生面前站得笔直，而此刻，仅仅面对白帆一个人，我就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了。
“那龙……任岳龙同学他？他昨天也站起来了啊。”
明明知道这是多此一问，我却依然要垂死挣扎。
“哈，学生会也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进的。和他比起来，你的智商——还算能看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非常过分的话，完全没注意到我手指捏紧的任命书在微微颤抖。呵呵，就算他真的注意到了，也肯定完全不屑一顾吧？
“好好考虑一下吧，进入学生会，优惠还是挺多的。比如，可以每天免费获得特餐券、去学生超市购物也有补贴，还可以经常在公众场合露脸、享受在文件上豪爽地签下自己大名的快感，享受全校女……同学的注目和掌声。
“如果提出申请，校方也审核通过，还可以免去一部分的社团活动，安安心心在这里办公，这个条件很优厚吧？哦，对了，甚至在这个办公室里住下来也可以。”
尽管他费了这么多口舌，那些自卖自夸的优厚条件，却没有任何一条能够打动我。
“那个，同学……白帆会长，我不当行吗？真的，能换个人当吗，我真的不行……”
我用近乎哭诉的语气恳求他，奢望他还有一丝同情心在。然而——
“我说你，同学。”
他突然严肃起来，绕过办公桌站到我面前。比我高了一个头的身姿、和那颇具威胁性的表情，让我心中一震。
龙也很高。但在他身边时，我从未觉得有任何压力。白帆周身却散发着恐怖的威压，向一座巨峰一般，积蓄着可怕强大的力量，似要将我撞毁。
毫无疑问，拥有如此强大气场的人，除了原学生会副会长夏忆秋，再没有第二个。
我终于能够说服自己，眼前这个捉摸不定的男生，就是克己学院学生会会长——白帆。
“你是不是自以为优秀，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只有两人的办公室里，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透过右耳传来。每一根神经都为这冰凉的震颤所惊惶。
“我看过你的学籍、成绩单、社团活动报告，也听过任课老师对你的评价。对，你确实认真、自制、守规矩，成绩也不错，是个哪都找得到、千篇一律的优等生。”
那是恶魔毫不留情的低语，瞬间将我的自尊心击得粉碎。
“不过每次考试都稳定在年级前十而已，别自恃过高了好吗？你能像我一样，稳坐年级第一的位置吗？哼，好学生。抛开这些，你还有什么？你参加的那些社团，不过都是在混日子；专业比赛毫无成绩、文艺才能也毫无建树；还有，你的交往圈子……”
“你想知道班里同学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不想——内心第一反应是排斥。我想捂住耳朵，就这么打断他的话。但是，身体像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两种矛盾的情感激荡回旋，让我错过了挽回一切的时机。
“——‘不就成绩好一点，有什么好骄傲的。’”
而且，原本，我就连说“不”的权利也没有吧？
“——‘太死板了，跟她一点共同语言都找不到。’”
“——‘自己找不到朋友，就死缠着任岳龙同学不放。’”
“什么？！”
“哈，好学生，好学生！你能进学生会，那是学生会抬举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全身无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心跳频率完全超出了可控范围，血液像洪流疯狂地上涌。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开口，一定会舌头打结、语无伦次，一定会被他嘲笑、被他轻蔑，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这第一次见面就会成为永诀。
可那又如何？
“连你……连你这种人都能进的学生会，你以为我会稀罕？能和你这种人老死不相往来，和这种装模作样的学生会划清界限，我求之不得！”
我捏紧双拳，不让自己在他渐渐铁青的脸色面前动摇。
“呵呵，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地方，结果不过是间小储藏室栓了一只猴而已。也对啊，这里环境那么差，沙发桌椅那么破，不就是因为学生会只会耍猴，完全不干正事吗？
“就这书橱还算能看看啊，那么多精装本很贵吧？一本本搬进来很重吧？摆摆好看花了不少时间吧？也难怪，毕竟是副校长的儿子，有钱有权，像我们这种只会死读书、千篇一律的好学生，哪有机会走后门啊？！
“我看还是找个官二代富二代，目中无人恃权傲物的优秀同学当副会长，才能衬托白、帆、会、长、的伟大不是？恕不相陪！”
我连最后一眼都不屑瞪他，直接将他抛在脑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爽快，实在太爽快了。什么学生会，什么会长，什么副会长，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去吧。
“……你等一下！”
身后，白帆的声音已经完全没了原来的气势，让我稍稍有些扳回一局的窃喜。
“对不起，我要走了。”
“有点意思。”
“啊？”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什么？
我颇为不可思议地回头，竟发现他已经追到了我身后，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有点意思。”
他搭上我的肩，一反之前的态度，目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果然，他还是在耍我吧？
我气鼓鼓地将他的手打下，正欲再次转身——
“对不起。”
这次，他做出了更让我瞠目结舌的举动。只见他退后一步，和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然后，向前倾身，几乎以九十度的角度，向我深深鞠了个躬。
“刚才是我不对，我道歉。”
语气恳切而真诚，让人完全无法和之前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联系起来。
我一生还从未受过如此大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说得太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另一方面，他则继续老成地细数自己的罪过。
“我没在意……”
“虽然我说的都是事实。”
这家伙！！！
“再见。”一瞬间我居然还相信他是真心道歉，我实在是太年轻太单纯了。
“别别别啊！你得救救陷入水深火热中的伟大会长啊！副会长的委任书还在这儿呢！”
“解决这种事，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嘛，随便找个老师谈一谈就好了，反正走后门……”
我捂住嘴。现在才终于注意到，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哦，你不用在意。我承认，我确实是走后门进来的，否则我怎么能在高二的时候转学进这所学校。”
然而，与顾虑重重的我不同，白帆非常轻描淡写地就做出了回应，坦率了承认了这些。
“但是走到学生会会长这个位子，跟爸……跟我父亲没有关系。咳咳——不说这个了。学生会签字只是走个形式，没有实质权利效用，就像你说的，学生会只会耍猴。”
“呃……”刚才一时激动说得太过，现在他原话奉还，反而是我觉得尴尬起来。
“白帆会长，你能不能跟老师商量一下……”
“我？为什么？我觉得挺好，谁当副会长我都无所谓。你如果不想当，那就自己去跟学校商量，如果做不到，那就乖乖当一年的副会长，等下一次的学生会选举。”
他明明知道我不行。不论是留在这里，跟讨厌的家伙共事，完成副会长的工作，还是跟老师们据理力争，我都做不到。我愤恨而无奈地望望他，他则完全是一副看戏的表情，带着圆滑的、饶有兴致的笑容，等待我最终的妥协。
可不愿意终究还是不愿意。我只得用沉默相应，期望拖延时间能让白帆缴械投降。在这僵冷的、快要将我逼得哭出来的气氛里，白帆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开口了。
“这样吧，我看你也挺为难，给你个恩赐好了。只要你以学生会副会长的名义完成十件来自学生的委托，并且上交完成报告，我就可以将你的事迹呈报给校方。一旦你做出了某些贡献，那么撤销委任就有了基础。”
“那还不是要我当副会长吗？”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个副会长，你就别想推脱了。再说，副会长的任期是一学年，究竟是完成十件委托花的时间长，还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上一年的时间长，你自己估算一下，不就明白了？”
“……听着简单，谁知道你会给我什么委托。万一是很麻烦，岂不是要花很长时间？”
“这点你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学生们的委托中任意选择你想做的，凑满十个就可以。”
说实话，我有点心动了。如果随便找几个简单的委托，像打扫卫生、帮同学当枪手写写社团报告（虽然有违校规）之类的，岂不是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
“在你任职期间，一切给予正式副会长的优惠都会给你。完成十件委托，记录下委托人的姓名、班级，每件都简单写几百字的报告交给我，你就自由了。”
“好吧……”
“成交。那么现在就开始吧。”他满意地勾起嘴角，不慌不忙地转身走回去，又以最开始那种玩世不恭的姿势将双腿跷到桌子上，压下椅背。从椅背倾斜的角度，可以看出他比进来时更加放松。他甚至眯上了眼睛，似乎准备在此舒舒服服小睡了。
“白帆会长，那个，委托能不能现在就让我看一看啊？”我想尽快摆脱副会长的担子，不顾尊严地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
“什么委托？”他微微张开一只眼，懒洋洋地望着我。
“刚才不是说好的吗？让我从同学们的委托中挑出十件，你该不会想耍赖吧？！”
“哪有那种东西。学生会只会耍猴，根本没有权利处理和学生相关的任何事宜。”
“你果然在耍我吧？”
我简直要疯了。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对这个男人抱什么希望。不，打从一开始，我踏入这个学生会办公室，就是错误的！
“我说过委托由我提供吗？委托，当然要你自己去收集啦。”
他闭上双眼，轻轻摇动椅背，缓缓转向洒满阳光的落地窗，就像悠然躺在摇篮之中。
“以你，以新任克己学院学生会副会长——刑雪——的名义，去倾听同学们的困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