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蔲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身白衣如雪的秦楚站在静女山高高的山顶俯视着她，面上是安暖的笑意。
他眉眼弯弯的，衣角带着风，在湛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如谪仙一般。
白蔲望了他半晌，却不见他开口。
女子刚欲开口，天色便暗了下来。
乌云盖顶，狂风怒号。
满山的落叶呼啸在白蔲眼前，她强撑着睁开眼望向山顶的人。
秦楚的右肩开始有鲜红的血渗出来，越来越多，转瞬便红了白蔲的视线。
而男子的面上，笑意不变。
白蔲怕极了，大声喊叫着秦楚的名字。
男子听到了。
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一分。
然后他转过了身，轻轻地往后靠，沿着静女山挺拔的山体坠了下来。
白蔲呆愣在那里，做不出任何反应。
“蔻儿，蔻儿……”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似是从悠远的某处被山风带来，消融在她的耳边。
“是谁？”
白蔲意识混沌，屏息凝神地听着。
那呼唤声一声声传入她的耳中，她却分不清那熟悉的声音出自何人之口，又是来自何方，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好似就在她脚下。
白蔲不停的问着，回答她的却只有那永久的呼唤。
挣不开，逃不掉。
宛若一场无法消弭的梦魇。
临江客栈内，睡着的白蔲面色痛苦，眉头紧蹙。
她右手握拳，指甲都陷进了掌心。
秦楚将女子紧紧攥着的右手分开，合进了自己宽厚的手掌里。
“蔻儿……”
男子轻声唤着，万般怜惜。
白蔲蓦地睁开了双眸，额头已覆了一层薄汗。
“醒了？”
秦楚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欲从床边起身给白蔲端水。
却是被女子一把扯住。
他回头看她，便望见了那眸中似要溢出来的惶恐。
脚下再也踏不出去，秦楚坐下来，温柔地将女子搂在怀中，轻声安慰着。
“只是一场噩梦，蔻儿莫要怕，有我陪着你，莫要怕。”
这声音好似有魔力一般，将白蔲从那场噩梦中渐渐抽离。
“我梦到，我梦到……”
白蔲看着咫尺之遥的男子，声音急急的，却是怎么都无法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秦楚并未开口，只看了女子一阵，在她额间映下一个浅浅的吻来。
半晌，待女子平静下来，方才开口。
“蔻儿，今日便是求好节了。”
白蔲只愣了一瞬，便侧头看向窗外。
秦楚轻轻地笑着。
“还未开始，莫要担心。”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猜透，白蔲也不扭捏，只回了一个安暖的笑意。
口中字字句句，都是小女儿的心思。
“你会陪我去的吧？”
秦楚见面前女子又回复了之前的状态，才终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伸出手，揉了揉白蔲的秀发，语气宠溺。
“你去哪我都陪着。”
女子便低了头，掩去面上骤起的绯红。
求好节是酉时开始的。
白蔲在秦楚的坚持下匆匆用了晚膳，又细致打扮了一番才终于满意的出了门。却在走廊遇见了团子。
她醒之前，青川就与秦楚商量了团子的去留问题，最后无疑是留了下来。
“公子，公子。”
团子声音小小的，好似怕被人听到一般。
白蔲以为是在喊她，刚要抬脚走过去，就见团子走过来将秦楚拉到一旁耳语。虽好奇他们二人会有什么秘密，但她还是忍住了要去偷听的念头。
不多时，秦楚便挥手赶走了团子，回头看向她的茶瞳里，是抹都抹不掉的笑意盈盈。
“说什么了？”
白蔲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没什么。”秦楚说着，还不忘右手握拳放在唇前轻轻咳了几声。
女子月眉轻挑，双眸盯着他，一副“老实交代”的模样。
最终还是秦楚妥协了。
他牵着白蔲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道。
“团子说你还是女装好看。”
女子淡淡的哦了一声，清水出芙蓉的面上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笑意。
嗯，团子还是蛮有眼光的。
白蔲随秦楚出来后便寻了高邮的护城河，沿着河岸走了一阵。
待回秀水街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街上已聚满了要庆祝求好节的年轻男女，人手一盏花灯，五光十色，斑斓耀眼。也有跟着来凑热闹的妇人幼童，还有卖花灯的商贩。
四周一片喧闹，人山人海看不到边。
二人刚到秀水街不过一炷香时间，便见人群朝着一个方向涌动起来。
正是他们之前走过的秀水街东街的护城河起点。
白蔲兴致高昂，蹦蹦跳跳的混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慢吞吞地前进着。
秦楚无奈地看着她闹，亦步亦趋。
白蔲个子高挑，面容姣好，如今又白衣翩迁，裙角带风。
她头插翡翠玉簪，随意束起来的墨色长发如瀑般垂在腰间，走在人群中分外引人注意。而跟在她身后的秦楚同样是白衣胜雪，他手中提着花灯，目光穿透人群凝在前面欢脱的女子身上，含情脉脉。
着实是璧人如画。
许是秦楚的笑颜太过耀眼，不时有年轻女子提了花灯走过来，本欲与其交换，但循着男子的目光望过去之后便都愁肠百转，心念断绝。
就这样随着人群走了半晌。
“蔻儿。”
秦楚如山泉叮咚般的声音响起，白蔲这才停了动作，隔着人群看向不知何时落入外围的他。
分明人声鼎沸，她却那么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秦楚面上笑意愈深。
这，也许就是他放不开她的原因吧。
于千万人之中相遇，看到她的笑颜，日后便是时过境迁，只要这笑颜还在，心，便一直都是满满的。
白蔲侧头便看见秦楚向着她走来。
他手上提着鸳鸯花灯正深情的看着她，笑得温暖恬静。
这画面便在女子的眸中定格了下来。
五光十色的灯火斑驳中，那些过往的行人在她眼中化作了一道道模糊的剪影，只有他，一身白衣立于这凡尘浊世中，如天人下凡，手持彩色花灯，扬着唇冲她浅浅的笑。
那时她募得就想起以前曾听过的一句词。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的秦楚，就在那阑珊里。
无论岁月多久多长，她只要回头，他便在那里。
白蔲看着秦楚暖暖的笑，莫名的竟是要落下泪来。
不知不觉他已经陪在她身边那么久。
十几年的光阴似箭，沿着回忆的山脉呼啸而过，而白蔲站在回忆的尽头，看着这些年来的种种在眼前走马观花，那五彩斑斓的光芒中，秦楚的笑颜安暖如初。
这些年，她遭遇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
独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十几年如一日的待她好。
白蔲想着，不觉就鼻尖酸涩。
秦楚快步走了过来，将女子揽在怀里。
“怎么还哭了？”
白蔲吸了吸鼻子。
“哪里哭了。”
“没哭没哭。”
秦楚说着，还是不自觉就伸出手替白蔲擦了眼角。
女子便又暖暖的笑了。
秦楚这才抬手递给了白蔲一盏花灯，两个人便提着花灯随着人群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
季暑天气，辽阔的苍穹难见明月悬挂，却有满天繁星似珍珠般点缀在墨色幕布上，映衬着护城河边五彩的灯河里，竟是恍若仙境。
白蔲低头看了一眼花灯，下意识开口。
“鸳鸯作底？”
秦楚看着女子的侧脸，声音清浅。
“寓意百年好合。”
白蔲眸子里亮灿灿的，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秦公子？”
悦耳动听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白蔲不禁转头回望了过去。
几层人群之外，一个粉衣女子静立在那里，看向秦楚的眸子里深深浅浅的，竟是有些哀伤。
白蔲秀眉微蹙。
秦公子？
心间一个念头却是愈加清晰。
情敌。
女子见秦楚没有任何动作，便自己主动走上前来。
白蔲这才看清女子模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当真是倾国倾城。
白蔲望了一眼秦楚，他的眸子里平静无波。
“秦公子……”
粉衣女子又轻唤了一声，却是一声比一声忧伤。
白蔲不好开口问来人身份，也不好拉着秦楚离开。
一时间，竟无比尴尬。
秦楚瞥了白蔲一眼，朝着对面女子微微抱了一拳，不卑不亢。
“董小姐。”
“原来公子竟真的是有婚约在身。”
董小姐说着，垂下了眸子。
“在下早已说过。”
“是我强人所难了。”
“董小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秦楚就此别过。”
粉衣女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了半晌却终于是什么都没出口。
直到将那姑娘拉开一段距离，白蔲才回头望了过去。
女子身形凉薄，在五彩斑斓的灯光里显得有些寂寥。
白蔲松开秦楚的手，竟觉得夏夜凉风窜入手心，淡淡的凉意。
“蔻儿吃醋了？”
秦楚侧身看向白蔲，只见她眸子里并没有醋意，有的却是淡淡的无奈。
“两情相悦是不是很难？”
白蔲问着，神色认真。
秦楚也答得认真。
“难的是两心相守。”
白蔲望了秦楚半晌，又将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眸子亮灿灿的。
“那我们便努力不辜负彼此。”
秦楚面上光影斑驳，看不清表情，只手上搂着白蔲的力道又加深了几分。
白蔲看着漫天星光灿烂，看着这灯火长河，看着自己和秦楚手中并在一起的鸳鸯花灯，看着无数灯火下两道纠缠在一起的黑影，心中涌起一阵阵的幸福。
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沧海桑田已过，白蔲每每想到今日，都会忍不住湿了眼眶。
如若时光在这里静止，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