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长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把冬老师请到办公室。他有点急不可待:“冬老师,你上次说的那个王多劳,学……”
“李多劳呗!”
“哦,李多劳,他的道德品质怎么样?学习成绩好不好?”
“作文特好,其他各科赶得很快,现在在同学中的威信很高。在遵守纪律方面,你知道,就是爬旗杆的那一个。”
“知道了,知道了,爬旗杆其实也是勇攀高峰,大有培养前途。是班干部吗?”
“我上次告诉你了,要他当班长他不干,还连珠炮似的轰了那些。”
“可能是官小了,放到学生会去!”
“只怕会更不行。”
“他和那个钱……柳枝是什么关系?”
“一个生产队的。”
校长摸了一阵脑壳,和王副局长一样,像是对自己说,也是在对别人说:“先把钱柳枝搞到学生会去,当学生会副主席。”他的脑壳可能痒得厉害,又摸了一阵,“先把钱柳枝搞到学生会去,当学生副主席。”他忘了己经说过一遍。
冬老师像发现了一条蟒蛇一样吓了一跳,然后镇定下来,说:“学生会中的几个主要骨干应由高中部的学生来担任呗!”
“高中部三个班,初中部十二个班,初中部是主力,两个部合成一个校,没有看见设两个部长……哦,没有看见设两个校长,是个统一体,人多成王,初中部就是王。”
冬老师没有吭声了,其实也是巴不得,暗里高兴着。她突然记起了一个问题,说:“王横昨天又出了点花花,放学后在他们本生产队杷一个女孩子挤到水沟里,据说那女孩子大叫救命。”
“大叫救命呢?”
“大叫救命呢,幸得水不深。”
“多深呢?”
“多深呢,我也没去量,据说只湿到屁股。”
“只湿到屁股,就不要喊救命啦。”校长边说边在摸脑壳,突然一拍大腿:“王横勇救落水少年!英雄!这种舍己救人的伟大的精神,要在全校掀起一个向王横学习的高潮,把这种精神发扬光大。”
“舍己救人?是他自己挤下去的,只不过是对自己错误的一种补救。”
“如果他不去把她扯上来,如果这个孩子累了,昏倒了,倒在水里了,淹死了?!或者是水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来,这孩子吓倒在水里,淹死了?!你想想,这种后果!这不是舍己救人是什么?”
“那是一条水沟,水太浅,或者屁股是坐湿的。”
“你这个脑子怎么这样不开窍,我们不可以说那是一条河吗,或者一口很深的池塘吗?王横勇救溺水儿童!”
冬老师不作声了,只是望着他。
“你现在就帮我去把教导主任找来,研究一下,把王横的事迹在全校展开宣传。然后叫共青团支部吸收他入团,然后推荐选举他为团支部副书记。你再帮我去把89班班主任找来,将钱柳枝安排到学生会当副主席。”
冬老师走到了办公室的门边,王校长突然把手从脑壳上放下来叫住她。他往前几步,她转过来几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没了两步,他对她声音不大地说:“你做做李多劳的工作,把他安排到学生会当宣传部长,搞这个他很对口,原来的宣传部长任副主席。你要想到全面上去,不把钱柳枝和李多劳安顿好,王横以前那件事李多劳会穿他的泡。”他用手碰了一下她的手,“王横的事办好了,对你有好处。”这一句的声音更小了,像一只气已经不足了的篮球被割了一刀,轻轻地放着气一样。
冬老师去了。王校长笑了:这女人,对我,每次都像一只报春鸟。
也是一个初中年龄段的男孩子冲进这所学校,头发湿漉漉的冒着热气,他碰上一个比他婶婶还要不好看些的但看上去没晒过多少太阳的妇女,想她可能是个老师,开口就问:“请问您知道李多劳是哪个班吗?”
“88班,我正要去找他,你跟我来就是。”冬老师见他来得如此匆忙,也就不问他的来由,只是在前面加快脚步。
本来是这个老师带他去找,他却走在了她的前面。往哪儿走呢?还不是要反过头来,再反过头来的看看她的指示。最后冬老师的手指着了那张教室门了,这孩子像过了街的老鼠往洞里一钻似的进去了。
他一眼就望见了多劳。就大叫:“多劳!多劳!”
多劳一见到是祖存,霍地站起,迎了上去。只听见祖存急急地问道:“柳枝呢?柳枝呢?”一边张皇四顾,寻找柳枝。
“柳枝在89班了。”多劳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就不说别的什么,领着他往89班跑。
祖存像放坝水似地:“柳枝的爸爸病了,是你爸爸背到机耕路上去的,是手扶拖机拉送到县医院去的,医生说,不行了,不行了!柳枝的妈妈叫我,你的爸爸叫我,赶快来叫柳枝,叫你,去医院,我是从医院跑来的。柳枝的妈妈,你的爸爸,叫……“
89班与88班只隔一块壁,祖存就说了这么多。
冬老师是看着他们两人走到89班去的,料他们是有什么急事,也就没有去叫李多劳了,心想待会儿再找他。
多劳捉着柳枝的手,拖着就往外面走,边走边说,柳枝边听边哭,哪里还想到请什么假。
机耕道上,行人不多。他们一路跑步地走。唯一的希望是公社农机站的手扶拖拉机碰巧到县城去,好心的司机让他们顺便搭一下车。当时的农村还没有公交一词。
要口说曹艹,曹艹才到,心想曹艹,曹艹也到。一个偌大的公社,全部家底也就是几台那样的手扶拖拉机,平曰一台拖拉机路过,往往引得好些人久久驻足,用目光迎接它到来,一直远送到看不见了它为止。这时,后面的远处居然传来了“嘭嘭嘭”的响声。是的!山嘴的拐弯处那蚱蜢似的运输工具开来了,越来越近了。这是唯一的机会,否则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就要请他们的脚来完成。这“庞然大物”怎样才能为他们代步呢,要是常时,就求人不如求己,这里却是非常之急,如何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多劳的一声“跪下”,有点儿像军官发出的“卧倒”!不过他是带头跪下,面朝司机,位置在道路的骑中,哀求中带点霸道。柳枝的膝头砰的一声碰响地面。
司机见前边两跪一站,像拦着官轿告状,不知甚么名堂,急忙刹车。祖存一下走拢去,讲解员般地指着两个跪下的对司机说:“司机大哥,这个女孩子的父亲急病,刚进医院,眼看就要死了,想搭个便车,尽尽孝。”
司机见抬起头来的是两个青少年,而且如此眉清目秀,又碰巧这个司机的父亲也得过重病,很容易就被眼前这两位有孝心的所感动,眼角也有点水样了。他慷慨地叫道;“上车吧!”在途中司机告诉祖存,车子和柴油都是公家的,上面晓得了也是这么个事,哪个没有爷娘!不晓得就夹他个屁。
机耕道的路面,可比四级风下波涛滚滚的海面。司机踩尽油门,将速度催到最大化,“蹦蹦跳”急燥而愤怒地吼叫着在波峰浪谷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跃着前进。上面的乘员就像坐在赛场上那疯了似的牛背上看谁坐得久一会儿的骑士一样。他们的牙齿被磕得短了,但还十分感谢这位好心人。
医院到了,他们三人跳下车,只有“讲解员”向司机说了声谢谢,两位孝子不但忘了说声谢谢,瞬间人都不见了。司机不但不计较,心里反而称赞这两个年轻人,就像他一样有孝心。
病房里柳枝的妈妈在地上打滚;多劳的父母站在病床边,瘪着嘴巴不停地抽泣,以泪洗面;生产队的社员,亲朋戚友,一时间怎么么来了如此之多,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只等闲。好几个白大褂头上还在冒着热气,也无能为力地成为了旁观者,只能和大家一起与病人告别了。
当柳枝和多劳出现在病房门口,一声声“女来了”“女来了”!人墙自然地裂出一条缝来,柳枝和多劳从这条缝里钻进去,扑倒在病床上。
好几张嘴在喊“永一,你的女来了”“永一,你的女来了”!
如果说气息奄奄是快要断气了,那永一现在是走到了气息奄奄的末端,生与死的临界点上。这声声的“你女儿来了”,把永一从那临界点上往回移动几个点,永一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呆滞而灰白了的珠子微微转动,渐渐地,他是望见了他的唯一的女儿,望见了他抱过无数次,举过无数次的邻居家的孩子。只见他的两只手无比艰难地抬起,慢慢地向着他们的方向移过来,然后两只手互相靠近,最后合在一起。此后两手放下,身子很难觉察地抖动一下,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这是这个真是死也舍不得离开,却正在离开人世的人用两只手写的遗嘱:你们长大了,就成一家。
终止了一下的哭声与叹息声顿刻重起,而且远远高于前一场,。兰英的手捶了几下床沿和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下;柳枝抱着她的爸爸像是睡着了,一如她小时候依偎在爸爸身边睡熟了;多劳轻轻地抚着永叔的头,脸孔贴了上去,天昏地暗,眼前漆黑。
白大褂们转为抢救昏迷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