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容华是在搪塞。
她之前只听说过江流石,至于他本人,她并未见过。
容华刚才能迅速反应过来,眼前这男子是江流石,还是因为,江流石刚才说在游春路上见过她。
那时候,容华虽未窥见江流石的真容,但后来见到许墨与他一起,也就猜出来他的身份了。
当然,这个中的关窍与细节,自不能给江流石明说,因此便只能搪塞过去了。
“虽则我有些虚名,但也不是人人都见得的。姑娘怎么知道是我?”
江流石实在不喜‘天下第一名倌'这个名头,在他看来,这实在是耻辱至极,也从来不愿意提起。
眼前这女子点了出来,实在触了他的逆鳞。
于是,他一改之前的温润态度,连虚假的笑意也不愿给了,语气冷肃了起来。
容华也瞧出江流石恼了,连忙开始补救。
“如此容色绝美、风姿绝卓,除了江公子,世上恐没有第二人。”
“况且,这又是许府,世人都知江公子是王爷的心头肉。”
江流石听了,好似更加不喜,脸上明显冷了下来。
“姑娘这是在讽刺我以色侍人么?”
容华本意是想向江流石示好,肯定他与许墨之间的情意。
一会儿若是被点破身份,也能让江流石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许墨就与他针锋相对,而是更加想与他和平共处。
却不想,这番示好,倒弄巧成拙了。
容华站直了身子,又把锦袍理理好,把所有的首饰金银从袖口拿了出来,一支一支的戴上身。
“本宫绝无此意!江公子误解了。”
听到容华自称“本宫”,江流石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尔后,伏下身去行礼,红衣款款,黑发随着行礼的动作飘动,当真是艳绝天下。
显然,他知晓了容华的身份。
“原来是容华公主,江某失礼了。”
江流石并未向容华行大礼,只行了平常的礼。
容华并不在乎,早就听说,许墨待他如珠如宝、百依百顺,他从来都不用向许墨行礼。
如今他肯向她这个如傀儡一般的公主行个礼,也算是给了她脸面了。
只是,江流石还强调了容华是‘容华公主’,这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当年,迎回容家姐弟后,容齐刚登基,以许家为首的世家大族就联名上了折子,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其实,这些世家大族嫌弃容华生母身份低微,容齐当皇帝实在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可要再给容华公主称号,心中就不痛快得很了。
奈何容华确实是皇家血脉,公主身份也不得不给。
所以不甘心的世家大族就想了法子,不给容华专门拟称号,就直接在容华的名字后面加个‘公主‘称谓即可。
这在世家大族看来,也算是奇耻大辱了。
因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没有称号的公主,只容华一个。
他们哪里知道,容华并不在意这些。
只不过她身边的翠意很是介意,只愿意尊称容华为‘公主’,从不提容华二字。
有了这个渊源,此时江流石刻意强调‘容华公主’,倒是耐人寻味了。
容华装作没听懂,戴好了首饰后,便主动上前去,虚扶了一把江流石。
此时,她戴着的金银玉器又开始叮叮当当,杂乱无章。
“江公子言重了。”
“今晚若不是遇着江公子,本宫也不知要迷路到几时,到时可就要错过许大人的宴席了。”
“不瞒江公子,方才本宫与婢女走失,又迷了路,怕遇着歹人,才把首饰金银都收了起来。”
“后来,遇着江公子,看着亲切不说,又猜出了公子的身份,便放下心来,这才又戴上了这些金银玉器。”
“本宫还要劳烦江公子带路,好一同去宴席呢。”
容华把前因后果,都解释给了江流石听,语气诚恳,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之心。
江流石最是心思细腻,且能迅速感受到别人对他的恶意、轻视与亵渎,而在容华这里,他完全没有感受到。
刚刚他一时反应过度,说容华讽刺他以色侍人,还特意提了容华没有称号的事。
容华贵为公主,非但没有计较,还细心解释前因后果,着实与其他贵人不同。
从始至终,容华予他的都是善意。
江流石收敛了情绪,眼中又多了无数笑意,便如细碎的星星与月亮融为一体,都盛在了他的眼里。
“江某也正要去。公主稍等片刻,江某去去就来。”
容华也笑了,笑意融在眼里,像一泊湖水。
“那就劳烦江公子了。”
江流石转过了身,取了一盏灯笼,缓缓向前走了,颈后的肌肤胜雪,在撩人的夜色中,显得艳丽无双。
想来江流石是回家换装,容华为避嫌,便没有跟上去,打算就在松竹林中等候。
松竹中渐渐有了露水,偶有一滴落在容华颈上,寒凉如冰。
不料,不一会儿便有婢女家仆来迎容华。
原来,江流石不放心她一人在松竹林中,便遣了婢女家仆来服侍。
容华心中大为感动,江流石如此细致良善,并无外界传闻的那样不堪。
不一会儿,江流石便过来了松竹林。他仍旧穿着红衣,只是把黑发束起,还拿了一把折扇,倒多了几分书生意气。
容华朝他感激的笑了笑,便与他一同去了宴席,身后跟着婢女仆从,也算是浩浩荡荡,贴合了容华的身份。
因快要晚了宴席,容华顾不得赏景,与江流石一起行色匆匆,以期能准时赴宴,免得节外生枝。
到了摆宴的厅堂,厅堂上下早已坐满了人。
许松坐在主位,脸上仍有病气,许墨坐在许松的左侧,其余的人都坐在他们的下方。
许墨见江流石与容华一同来的,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他站起身,正要去扶江流石。
“墨儿,咳咳,快去……咳咳……扶公主……咳咳……过来。”
许松大咳起来,却仍是开口说了话。许墨瞥了一眼许松,终究把要扶江流石的手,放到了容华的手臂上。
旁边有个男子笑出了声。容华一眼望去,见是个俊俏公子,打扮得风流,穿着粉衣,摇着金扇,脸上挂着堂而皇之的讥笑。
容华皱了皱眉头,却并未发作。许墨扶着容华坐下,便看向江流石。
江流石向许松行了大礼,许松视而不见,也并不让江流石起身。
刚才饥笑的男子更加肆无忌惮,竟然一边饮酒一边窃笑,全不顾旁人眼光。
容华瞟了一眼那男子,便转过了头去。
她实在不忍心江流石受辱,便向许松说道。
“父亲,儿媳中午午饭用得不多,现在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现下已等不及开饭呢。”
容华刻意做低伏小,没有以君臣之礼苛求,不称许松为“许大人”,而是称了“父亲”,还特意自称了“儿媳”。
许松听了,自然满意,便用手帕捂着嘴,忍着咳嗽,轻轻吩咐道。
“上菜吧。”
许松一吩咐,便有一众婢女奴仆依次而来,遍送了茶,又重新置了果盘,都是高簇朱盘,摆得满满当当。
容华见马上要开饭,许松仍旧没叫江流石起身,旁边的许墨,脸色已冷硬到极点。
江流石想是跪久了,身体微微发颤。许墨再次起身,想要去扶,江流石却朝他轻摇了头。
容华拿了一枚异果,啃了起来,嘴里含着果肉,装作极为平常的样子。
“江公子快起,快要吃饭了。你如此跪着,婢女们上菜也不方便呀。”
许松听了这话,才抬起下颌,示意江流石起身。江流石起了身,坐到了容华的对面。
容华朝他安抚的一笑,江流石也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
许墨瞧他们这么默契,脸色微动,但也没有说什么。
摆上饭来,俱都是山珍海味,左不过比平常的菜式多了些。
不一会儿,各人面前的桌上都摆满了炙好了的猪牛羊肉,配着各种解腻的精致小菜,十分丰足。
众人正吃着饭,便有艳妆丽服的女子鱼贯而出。
她们手上提着红纱灯,旁边的吹打之声一响,她们便齐齐整整,跳起舞来,舞姿轻盈,堪称美妙。
容华先前看了江流石起舞,珠玉在前,把眼光养高了,再看这千篇一律的舞姿,着实提不起兴趣,便只是闷头吃肉喝酒,并不观看歌舞。
许墨没有饮酒,只饮着先前换过的茶水,偶尔也会夹一口炙肉吃。
他的眸色极深,余光总是在江流石身上逡巡。
“姐夫,刘知近来读书,偶然读到了一句,倒有趣味。”
刚刚讥笑的男子喝了几杯酒,脸色红醉,面朝向许松,眼神却闪过江流石。
容华感到奇怪,许墨的母亲早过世了,也没听说她有族弟啊,况且就算有,也不可能这样年轻啊,怎么这刘知叫许松“姐夫”?
“你姐姐要不是今天身子不爽,也会来参加宴席了。”
“她要是在,看到你肯读书,又这样长进,不知要怎么高兴呢。快说说,读了什么,竟觉得这样有趣。”
许松看向刘知,眼神和善,就如一般的慈善老人一般。
刘知又饮了杯酒,脸色更红,眼里看似迷醉起来。
“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他此话一出,许墨便把茶杯重重一放,并摆摆手,让舞伎把歌舞停了。
许松脸色不变,只喝了口茶,压了压咳嗽,人仍旧是和善的样子。
“果然有趣,你继续说下去。”
刘知瞧了一眼许墨,仿佛有些忌惮,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许松又喝了口茶,压下眼里的神色,慢慢悠悠的说道。
“难得这么多人一起,你但说无妨。”
“还得了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刘知说了这话,眼神一直在江流石身上转,眼里都是鄙夷不屑。
许家其他的人,也有悄悄看着江流石的,显然都知道刘知在影射他。
那些眼神全都如粹了毒的刀,刀刀都割向江流石。
许墨的手紧紧抓着茶杯,青筋暴起,滚烫的茶水扑出来,撒在他手背上,他都不知。
江流石没有抬头,仍是红衣黑发,雪肤艳丽,容色绝美,比过在场的所有人。
他静静吃着饭,默默忍受所有目光的打量。
“刘公子,这几句并没有什么趣味。本宫倒以为,上天予人美貌,有人能以此为生,也是一条活路。”
“本宫幼时流浪之时,学到了一个道理,现在说给你听听看:世间之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人死则灯灭,一切成空。你是不知那些穷苦人家,无以为生,只得饿死,想活的心比过一切。”
“可是上天呢,并不是每个人都馈赠。”
“那些穷苦人家,上天无有馈赠予他们,只叫他们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白白在世间受苦,又白白丢了性命,无人可牵挂,无人怜惜。实在是世间极苦了。”
“在我看来,美貌予人是馈赠。得一个以色事他人的机会,衣食无忧,不受饥苦,也是一番造化了。”
容华没有瞧着刘知,只一边优雅吃着肉,一边悠然饮着酒,慢条斯理的说了这么几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