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老宅是五进的大院子,这几年虽然出了个连中三元的状元,沈家眼看着就兴旺起来,可当家的大太太确是个老成持重的仔细人,虽然大修了门脸,但内里的院子里却没大动,反倒是把银钱都用作添铺子,兴办学堂上了。
如今正是好时节,有一个穿着杏色罗裙的婢子面带喜色的从外面进来,穿过抄手游廊,路过芍药圃,穿花度柳而来,身姿轻盈脚步轻快。
“大太太,少爷回来了。”
兰蕙厅里坐了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她已两鬓斑白,身子佝偻,年岁不饶人,只在院中闲坐了一会就眼带乏色,但听了那婢子所言,强整了精神,问道:“是哪位少爷回来了,五房的,还是七房的。”
大太太这些年慈悲,扶持了好几个旁支偏房的子侄,就连略有些本事的下人也都赐了姓,让他们担了沈家的好几处铺子。大太太有识人之能,沈家的产业蒸蒸日上,这些人也算是有心,三不五时的也回来探望一下大太太。所以大太太刚听到消息时,以为是哪个子侄回来了。
那杏色罗裙的婢子是大太太陪嫁丫鬟的二丫头,从小养在大太太身边,是个得脸的,话里不由得就带了三分傲气:“五房,七房的都是表少爷,我说的可是宗房的少爷,太太您千盼万盼的大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将信将疑的问道:“真是阿罄回来了?”
那婢子下巴一扬,眼睛都发亮了,说道:“那还有假!少爷差人送了两车的礼来呢!样样都是顶好的,可见是真孝顺太太来的。只是少爷怕是有事儿耽搁了,还在路上,送礼的小哥说估摸着再一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大太太一听,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那几份欢喜也就少了几分,眼底多了些黯然。
“知道了,你去传个话给大管家,叫他亲自去接,厨房那边也上点心,四喜丸子,梅子肉,金华火腿,清蒸鲈鱼,这几样是不能少的,其他再叫他们看着添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阿罄的口味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那婢子满口应下,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姑姑,见大太太面带郁色,便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怎的反而不开怀呢!”
“阿罄心里还没平呢,人没到,礼先行,这不是回家,这是来做客呀!”
“许是真有什么事儿,耽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少爷也大了,当年的事儿也该想明白了,都是那倭寇害人,这事儿怎么能全怪太太。”
“这事儿,莫要再提了。”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当年阿罄的亲生父母死于非命,消息一传来,那孩子简直一夕之间变作另一个人,原本聪慧稳重的性子变得任性乖张。幸而她娘家有些关系,托了人把阿罄送去已致仕的陆太傅身边教导,陆太傅为人正直端方,曾为帝师,最会拿捏这类不服管教的小儿,与阿罄一起读书的又是陆太傅的嫡孙女,小姑娘不仅长得水灵可人,最难得是蕙质兰心礼貌端庄,看得出阿罄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她,想讨她欢心,这性子渐渐也就平顺下来了。
大太太当时都准备向陆家下聘了,相信阿罄在陆太傅的教导下,陆姑娘的影响下,他心里那道坎总是会过去的,等结了婚只要自己一心一意的待新媳妇儿好,这个继子多半还是会被软化的。总不会闹得像现在这么僵。
谁知命运多舛,陆太傅惨死,陆姑娘下落不明,这对阿罄的打击简直是毁灭式的!
阿罄的性子又从任性乖张生生变成了阴霾隐忍,没有一点少年的生气,为了科举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他心里想什么大太太也明白,多半是要为陆家伸冤报仇去的。只是这个仇哪是那么好报的,弄不好就会给沈家招来灭门的惨剧呀!
大太太心里也曾经掂量过,要不要舍了这个继子守住沈家满门,终究还是没有下这个狠心!
她本就觉得心里亏欠这个继子,不愿再生事端。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只要她有能力就提携提携旁支,等他们有了家底,就让他们分出去单过,也不拘在安陵一地,五湖四海都去得,倘若那天沈罄声东窗事发,沈家子孙都在各地,总有那么一两处能逃过一劫的,也算给沈家留下了一丝血脉。
只是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大太太只能藏在心里,带进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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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少爷回来了。”大管家柳振早就在门房处等着了,他是大太太身边的老人,自然是见过沈罄声的模样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沈家最出息的嫡子。
陆卷舒跟在沈罄声的身后,望着沈家的门楣,心生感叹。倘若当年陆家没有遭此大难,陆家未必不及沈家风光。
柳振也注意到沈罄声身边这位姑娘,看模样标致,身形娉婷,那番气度也不像是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心里嘀咕,但这些年也没听说少爷成亲了呀,少爷虽然和大太太有些隔阂,但成亲之事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得告诉家里一声的。
柳振迟疑的问道:“这位不知是少爷的婢子还是小娘子。”
陆卷舒一愣,也望向沈罄声。婢子就不提了,这小娘子暗指沈罄声的通房,两处不论哪个都有点低贱了。不过陆卷舒还真不好说话,她的身份是永世为娼的罪臣之女,若真论起来,连妾都抬不了,也就是个外室,和通房没两样。
沈罄声倒是毫不避讳的说道:“我心上之人。”
柳振这才闭了嘴,心说这大概是哪家的小姐和少爷私定了终身。虽然与礼法不合,但也不碍事儿。看她的样子,也知道是个品行不错的姑娘,就算出身低一点,大太太也不会在意,只要少爷肯成家立业,大太太就只有欢喜的。
引着他们两人,往内院走。
“大太太早就准备好了晚膳,等着少爷呢!这些年没见,少爷越发英姿勃发了,当真是沈家的好儿郎,大太太要是见了,怕是要乐的合不拢嘴了。”
天色渐晚,园内长廊都点了灯,往来的女婢小厮们,都得了吩咐,见了沈罄声都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少爷”。
无论是走在前面领路的柳振还是路上行礼的下人,沈罄声通通不做声不回礼。
旁人只当少爷是不常回家,又身份高贵,端着架子,面上冷。
陆卷舒却觉得他不仅面上冷,心也是冷的,而且越往里走,就越是不自然的僵硬着。
他待大太太真如洪水猛兽一般。
“来了来了!”着杏色罗裙的女婢如青雀一般伶俐的迎过来,声音脆甜:“奴婢叫杏娘,少爷以前没见过奴婢,奴婢是罗婶子的姑娘。”
沈罄声微微蹙了蹙眉头,瞥了她一眼,并不加以颜色。
杏娘却恍然注意到少爷身后的这个女子,也不知是何来历,一路上都被少爷牵着手走。杏娘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多瞧了两眼。真跟天仙似得,比沈家的几位表小姐都好看。
陆卷舒朝她一笑。
杏娘愣了愣,也是一笑:“有客人哩,我去加副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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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罄声进了花厅,大太太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菜等着他。
沈家的大老爷如今已经七十有六,得了癔病,连人都记不清,养在庄子里,多是不见人的。后宅之事,从来都是大太太做主,今日设宴,也只有大太太和沈罄声母子俩,连陆卷舒的碗都是后添得。
大太太身穿暗褐色云纹罗衫,那衣服宽宽大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自去年冬日得了病之后,大太太的身子就不大好了,脸颊小柔,鬓生白发。她的模样和沈罄声记忆里那个独断转权的当家太太完全不一样的,少了几分神韵,多了一丝病态,精气神全无,和平常的迟暮老人没什么区别。
“给大太太请安!”
他不叫她娘!大太太心里虽然难过,却也不去责怪他,这孩子心里苦,她都知道。
“回来了,回来就好。”大太太招呼着沈罄声坐在自己身边,略凝了凝神神去看他身边带的那人。
大太太还没看清,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先是吓傻了眼,连倒酒的酒壶都拿不稳了,小声的说:“陆姑娘……陆姑娘的鬼魂跟着少爷回来了……”
幸亏这话声音小,屋子里又没外人。
大太太仔细的打量着陆卷舒,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还是归于寂静。
她转头怒骂管事姑姑道:“你这眼睛是不顶事儿了,没得在这儿瞎说,吓坏了少爷的客人。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管事姑姑作势扇了自己几巴掌,只怪自己多事儿。知道大太太和少爷有话要说,也不敢多作停留,依言拜了礼,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