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县衙的内院,宋娘一家正陪着一位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夫人围坐在院子里打马吊。虎头一眼就认出他娘来,随即眼睛一红,哭嚎着扑了过去。
这位老夫人,就是傅润的亲娘,黄氏。
“娘,吃饭了,咱们这马吊得收起来了。”傅润端着菜往院子里送,此刻他低眉垂目的,跟上堂时冷面煞星的模样截然不同。四十好几的人,在他娘面前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见,他不仅是个清官,还是孝子。
“收了吧。”黄氏点点头,目光又从自家儿子的脸上挪到了这两位面生的客人身上:“你们俩是小润的客人吧,刚刚心里就嘀咕,这小娃娃肯定不是你们亲生的,两个这么白净的小后生,怎么生出个黑胖小子来,原来是拐带了别人家的?”
拐带?
沈罄声脸上立刻露出嫌弃的神色,白送都不要!
陆卷舒倒是坦然笑道:“老夫人说笑了。民女陆莲,见过老夫人,见过县尊大人。”
沈罄声一听,皱着眉头用胳膊肘捅她,小声说道:“媳妇儿,你忘了你人都嫁给我了,应该自称民妇。”
傅润缓缓道:“姑娘叫我傅润就好,真人面前不敢称‘尊’。”
他是朝着陆卷舒说的,可这话确实说给沈罄声听的。
傅润怎么说也比陆卷舒大上一轮,是长辈,怎么好直呼其名。陆卷舒思忖片刻,恭敬的拜了拜,唤他“傅先生”。傅润朝她微微点头,略带赞许的神色。
宋娘搂着虎头,好几天没见这小子,心里还怪惦记的。
“劳烦你们小两口跑了这么远一趟,定是这小子吵吵闹闹不得安生,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唉,碰上这种事儿,我们一开始也没料到,没想到竟然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要不是碰上县太爷给我们做主,我们老宋家积攒几代人的家业,这回真要砸在我们这一辈儿手上了……”
宋娘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顺着她的目光,陆卷舒和沈罄声这才发现,坐在宋娘旁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腿上也绑着木棍正着骨,这明显是新伤。
同是瘸子的沈罄声,顿时生出同病相怜的好感。拐杖可以借你用用……
“诶哟,这怎么又哭上了。”赵大柱端着一盆稀饭从灶房里出来,正巧看见他媳妇儿在抹眼泪。又哄又劝的说:“县太爷给咱们做主,咱家的几亩水田不也要回来了吗!这大喜的日子,别动了胎气……”
“胎气,我要有哥哥了吗?”虎头瞪大双眼,一脸的期待。
宋娘这才收了眼泪,噗嗤一声笑出来。“西天王母也给你生不出哥哥来,你这个傻小子,你要有妹妹啦!”
赵大柱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还是带把儿的好。”
“吃完饭你们再慢慢说,先干活!”傅润冷着脸道。
傅家虽说是有官身的,但傅润太过清廉,请客吃饭也只请的起青菜萝卜杂面清粥。
赵大柱早就被傅润使唤的像是小陀螺一样来回跑,剩下的人,不是怀有身孕,就是年老体弱,要不就是腿脚不利索,只剩陆卷舒一个闲人,傅润可没拿她当客人供着,照样是又让她端茶倒水,又让她擦桌子搬凳子。
沈罄声这就不乐意了,他自己的媳妇儿还没舍得这样使唤呢!凭什么就让你使唤来使唤去……
于是,院子里就有一个笨拙的身影,单着一条腿蹦蹦跳跳的跟在陆卷舒身边,抢着干活,累的满头大汗,还老被人嫌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磕着碰着傅大人的碗。
黄氏感慨道:“这小两口,感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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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件事儿是这样的。
宋家虽然不是村里最富裕的,但祖上积德,有几亩水田是村里最肥沃的,不管种什么东西,每年的收成总比别人家的要高一大截,沈恬就盯上这块田了,一开始也是带着诚意去的,找了个说客,给宋家的人说投献的好处,这是双赢。任他把天都说破了,这老宋家的人就是认死理,要守着祖宗的基业。
这油泼不进,沈恬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硬气的也刀砍不进了。
沈恬勾结了当地的地头蛇,纠集了一干人等,到宋家闹事儿,硬逼着宋娘的弟弟宋毅按手印。走的时候,那群地痞流氓还不过瘾,耀武扬威的把宋家的老宅子都给拆了,也不是故意要打断宋娘弟弟的腿,那是房梁倒下来,不小心给砸的。
宋家一夜之间,有田不能耕,有家不能回,只能一边找人给邻村的姑娘捎口信,一边去县里面告状。若是他们碰上了别的县太爷,这案子说不定就给压下去了,但傅润他正盯上沈恬,没处捏他的把柄呢!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合了傅润的心意。
沈恬不仅走了浙江巡抚吴必征的门路,而且还和此次负责江南水患一案的工部尚书沈罄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捏住了他,救夏子默就多了几份把握。
这也是他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能为好友做到的最大努力!
宋家的田产也要回来了,该得的补偿,沈恬也毫不吝啬的一并给了,捧着一锭大银子,一大家子人这就准备回去重建家园了。走的时候,不论老少都给傅润磕了三个响头。
送走了宋家,傅润抬着眼睛看了看沈罄声。
意思是,你们怎么还赖着不走!
沈罄声一摆手说:“大人的青菜萝卜腌的太好吃了,我和内子决定再留下来叨扰一阵。”
傅润闻言皱眉,割肉似得说:“送你一罐。”
沈罄声无语,只好说实话:“不瞒大人,小人和内子得罪了一些厉害的人物,避难到此处的,那日在县衙里露了脸,只怕已经被人盯上了,求大人收留。”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又得罪了一些厉害的人。傅润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又归于镇定,他把沈罄声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但也不点出来。
“每日每人十文钱。”傅润此言,算是默许了。
就那么几颗蔫了吧唧的青菜萝卜,连个肉末油腥都没有,他就敢要十文钱!!!谁说他是清官来着,分明是心黑到骨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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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个沈恬,傅先生打算如何处理。”
陆卷舒给沈罄声添了一杯薄酒。她知道沈罄声好酒,细水村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好酒佳酿,他恐怕馋了好久,所以一进了县城,就给他买了一壶,解解馋。
“你腿上的伤还没好,解解馋点到为止,别贪杯!”
沈罄声点点头,眼睛里都是笑意,喝醉了借机闹点事儿才好……
“他和吴必征的那些私信,如果坐实了,就够他死一百次了。那些信,恐怕是夏子默收集起来,送给傅润的。”
“傅润只不过是一个七品芝麻官,这么重要的罪证,夏子默怎么能放心交给他!”
“这才是夏子默的高明之处,傅润只是一个七品县官完全不显眼,不会被人提防。但是他性格耿直,重信重义,刚正不阿,就算官职微末,但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他的振臂一呼,也颇具影响力。至少我沈罄声,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陆卷舒轻叹一声:“江南的事儿是越来越复杂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江南。”
沈罄声自斟自饮的又喝了一杯。白皙的脸上微微泛了点红,他举头邀明月,低头看美人……
“等见过夏子默再说吧,要不要保住他,我心里还没定!”
陆卷舒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吃了一惊,双目圆瞪,眨也不眨的瞧着他:“夏子默是你派到江南的,他炸青田县的水坝也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此事不能全怪他,你是钦差大臣,只要你据理力争,怎么会没有转寰的余地!”
除非,除非是沈罄声不想保他!
沈罄声不保他,或者不尽全力保他,那么夏子默就只有死路一条。全天下人都是明眼人,知道夏子默是冤枉的,是忠臣,是清官,夏子默要是就这么死了,沈罄声固然没什么好名声,但蔡訾更是难逃其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替他贪墨坏事儿的儿子转移注意力,这才夸大了夏子默的罪责!
沈罄声要用忠臣的命重伤蔡訾!
陆卷舒虽然明白他身在官场,许多事情身不由自的无奈!可心里还是不赞同他这样做。他这样做,和蔡訾有什么区别……
沈罄声没有回答,只是不停的喝酒,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陆卷舒闷声道。她抢过沈罄声的杯子,将他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这里的酒粗糙的很,也比京城的酒烈上许多,热辣辣的烈酒穿过她的喉头,就仿佛吞了一团火焰似得,辣的她险些涌出泪来。
这世道,为什么死的总是忠臣良将。
她一杯接一杯的喝,像是在跟那些像她爷爷一样死于非命的忠臣敬酒。
“你少喝点。”沈罄声担心的看着她,这八年,陆卷舒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膜,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长袖善舞,无喜无悲,但无论她外面的壳子有多硬,她的心还是软的。
“连夏子默这样的人都活不长,那个性耿直的傅润,岂不危矣。不行,我要提醒他,不要做官了,还是回去种田吧!”陆卷舒喝的醉醺醺的,开始胡言乱语,她眼睛有点晃,看人都带重影的。
不是说一品楼的红牌姑娘都是千杯不醉的吗?都是骗人的……
沈罄声拉着她的手,猛的将她拽回来。
“傅润不会有事儿的,你别瞎操心,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如不了蔡訾的眼,安全的很……”
而且傅润和夏子默不一样,夏子默为人还有几分油滑,做官做到五品,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人抓住把柄,就能一棍子打死。但傅润,从一开始就为官清廉,数十年如一日的吃萝卜白菜,还是自家种的,他这样的清官,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没有把柄,无坚不摧。
是对付蔡訾的利器,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对付他的利器。
“那你呢?你会不会死……你会不会……”陆卷舒的脑子已经打结了,话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自己担心的什么,就是眼巴巴的抓着沈罄声的衣领,非得听他说几句安心的话不行。
咳咳,没想到借酒闹事儿的是媳妇儿你,太主动了,不过我就喜欢这么主动的。
沈罄声借势搂着陆卷舒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你保护我,我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