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江南一隅。青田县杏花村。
这大雨已经不分白天黑夜的下了四天了,雨滴像是黄豆那么大,下的又疾又密,低洼的地方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了。
“囡囡他爹,这房顶补好了吗?”
“娘,快了,这就好了,外面雨大风疾,您还是快去屋里坐着吧!”房顶上披着蓑衣的壮年汉子,一边往漏雨跑风的地方铺草垛一边朝屋里喊。
“唉,这邪雨已经下了四天了,再这么下下去,恐怕要出大事儿了……”
“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们这青田县的坝都是去年才加固的,结实着呢!”
突然远处传来嗡嗡的鸣响,脚下的大地微微的震动,房顶的草垛也开始簌簌的晃动。那年轻壮汉没来由的心里一阵悸动,他远望灰色的天际,远处的林子里群鸟乍然而起,扑着翅膀也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老李家,老李家,快别下来吧,咱们青田坝要炸了泄洪,再不走,一会大水就要淹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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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刚刚进入梅雨季节,就迎来二十年一遇的大雨,因为长江上游大部分地区开垦了新田,林地破坏严重,所以大大加剧了这次水灾的严重程度,江南大范围受灾严重,青田,临安,宜阳,安陵,丰水,等十三个县,都面临决堤的危险。
新任杭州知府夏子默,带领府衙的亲卫连夜急赴各个坝口,巡视险情。
去年刚刚加固的工程,居然在洪水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许多地方出现崩溃的裂口,巨石沙袋根本挡不住,这雨要是再下几天,恐怕这江南十三个县就要被大水淹没,寸草不生了。
在这危难关头,夏子默向浙江巡抚谏言,历来治水就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堵,一个是疏,眼下这情形,堵是堵不住的,不如选一两个地广人稀的县,将坝口炸了,泄洪救灾,淹了一个县总比淹了整个江南好的多。
浙江巡抚吴必征一听,这还了得。若是雨下得太大,坝口崩塌江南遭了灾,那是天灾!顶多因为堤坝修的不结实,牵扯上河道总监和工部的事儿,他这个巡抚也就是个治下不严。可若是主动把哪个县的坝口给炸了,这就是了!朝廷里那些六道言官可不管他此举救了江南多少人,眼睛肯定全盯着那受灾的一个县死了多少人,光是上书弹劾他的奏章就能把他给淹死。这个夏子默还是太年轻气盛,做事毛毛糙糙的……这种关键时刻,只需要装病就万事大吉了嘛!
吴必征做了缩头乌龟,但夏子默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整个江南陷入万劫不复。
青田县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又是少有的地广人稀的大县,正是最合适的地段,夏子默壮士断腕,下令就在这里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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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正值风雨飘摇,京城里也不太平。
南方十三个县造了劫难,这事儿第一个牵扯的就是负责水利坝堤的工部侍郎蔡腾,蔡相虽然知道利害关系,却也不敢压着,这事儿早就由锦衣卫探听到了风声,捅上去了。
为今之计,只能转移视线,将祸水东引。
这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夏子默没有浙江巡抚的批文就敢私自炸了青田县的坝口,这事儿一传到京城,就闹的沸沸扬扬,褒贬不一。蔡訾想拿夏子默当替死鬼,但一向低调的副相,却站了出来,拼死保住夏子默。
朝堂上风云诡谲,步步惊心。薛家和梁王都无法置身事外,所以薛邵阳想请陆卷舒过府一叙,顺便替他拿个主意。
外面风疾,说不定晚些时候还会下雨,所以陆卷舒出门的时候披了件隔雨的披风,带着兜帽,寻常人也轻易看不见她的容貌。
走到薛二爷的私宅门口,竟然瞧见了个稀罕的人。
此人身段窈窕,只是容貌憔悴了许多,远不如当年风光水润了!
红绡!也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吧,她不在一品楼当她的红牌姑娘,来薛二爷的门前瞎溜达什么,想爬上一个断袖的床,她先得投一个男儿身啊!
陆卷舒拢了拢兜帽,略低着头从红绡身边擦身而过。
“姐姐……”红绡轻声道。
陆卷舒还真没想到红绡会认出她来,心道一声“麻烦”,脚下也不停步,继续往里冲。
“陆姐姐,是你吗?”红绡死死的拉住陆卷舒的披风。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被红绡这种身娇体软的小姑娘拉扯的不能动弹,真乃耻辱!
“陆姐姐,请你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上,救救沈大人吧!”
陆卷舒眉头一皱,沈罄声曾经一掷千金包了红绡一个月的花期,这事儿早就是老黄历了,陆卷舒也没当心,可如今听红绡这口气,明显是余情未了啊!莫非沈罄声最近又去过一品楼……
没来由的,就僵了脸,心里泛了酸。
沈罄声这一年来可算是风生水起,连带着把蔡訾都涮了好几把!瞧着他眼气的人不少,但真能动他的人却不多。陆卷舒起初并没太当心,注意力全跑偏了……
红绡都快急哭了,她顺着披风往上死死的拽住陆卷舒个胳膊,简直要将陆卷舒半个膀子都卸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是真的,有人要买凶杀人……”
陆卷舒心里一跳,她以前在一品楼也干过听墙角的把戏,知道这消息多半是真的。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原来这红绡虽然明知道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却还是免不了心里惦念着沈罄声,偶然之间,听到刑部侍郎冯昌友和兵部尚书杨庄的对话,他们两人都是蔡訾的心腹,言谈之中好像有个重要的人要离京,这可是杀人灭口的好机会。江南出了大乱子,有不少声音都在说,让沈罄声调去江南,收拾残局,蔡訾和沈罄声剑拔弩张已经有阵子了,说不定真是狗急跳墙,想趁此机会了结了沈大人。
红绡本想将这消息直接告诉沈罄声,可沈罄声根本就不见她。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打听的,知道薛家二少爷和沈大人走的近,竟然打听到这里来了。
也算是凑巧,正遇上陆卷舒。
“你放心,我会如实转告沈大人的……”陆卷舒从腕上取下一个白玉手镯塞到红绡手里,这镯子成色极佳,能值个几百两银子,是以前从坑薛二爷的。“这镯子你拿着,还是尽快赎身,离开京城吧!”
红绡不肯收下,她来给沈大人报信儿,绝不是为了钱。
她盈盈一拜:“奴家此生与沈大人无缘,但却不愿心里存着的那段情染了铜臭味,求姐姐成全。”
陆卷舒只好将镯子重新带回去,郑重的道了一句:“望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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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绡走了,陆卷舒去瞧薛家的门。
谁知道里面守门的人,故弄玄虚的从门缝里小声说:“暗号!”
“暗暗号!!?”
薛邵阳什么时候来这一套啦,陆卷舒额头上微微皱起。
“不开门我就回去了,回头就说是你堵着门不让我进的,薛禄……”
红果果的威胁啊!可这招比什么都好用,守门的小厮薛禄忙苦着脸,手脚麻利的把给打开了。他嘟嘟囔囔的抱怨道:“姑娘你也太不守规矩了,分明应该对‘因何而得藕,不需梅’的暗号,我才能给你开门的。”
“这什么鬼暗号!!!”
“小的也不知道。刚刚沈大人来过,后来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少爷就拿它当暗号了!”
因何而得偶?有杏不需媒!
难道薛邵阳那个拉皮条的又开始打沈罄声的主意了,他到底跟沈罄声胡说八道什么了!
等等!
“你说沈大人刚才来过?那他来的时候,门口那位红衣的姑娘在不在?”
“当然在啦,这姑娘都来了两天了,沈大人看见她老远就绕道了,还是从后门进来的。”
陆卷舒心里不由得就烫贴了许多。那人还算是个有眼力价的,知道避嫌。
等等!
她跟红绡好歹姐妹一场,红绡冒着偌大的危险,来给沈罄声报信,沈罄声竟然故意避而不见,望而绕路,这种狼心狗肺的男人,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她应该同仇敌忾的痛斥一番才对。
陆卷舒一进门。
薛邵阳瞪着眼睛,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
“沈罄声要连夜赶去青田县,说要去找你道个别,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他这不是扑了个空嘛!”
陆卷舒想到红绡刚刚所言,大惊失色:“怎么会走的这么急!”
“江南都乱成一锅粥了,能走的不急嘛?”薛邵阳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那他走的时候,身边可有锦衣卫跟着!”
“听说北府振司派了人,不过是带了圣谕要捉拿夏子默赴京审问的,所以走的更早,不一道。”
陆卷舒脸都白了:“没人跟着他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也敢孤身上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薛邵阳喝了一口茶,再抬头时,陆卷舒已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还真叫他给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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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以前,薛邵阳曾推心置腹的跟沈罄声说,此去江南少不得要呆个两三年,既然他和陆卷舒郎有情妾有意,为何不带着佳人同赴江南?陆卷舒的娼籍审核,他来搞定,只需要做个假死,以后便没人提起了。
沈罄声却不同意,没有人能强迫陆卷舒干任何事,哪怕这个人是他。
哪怕再艰难,要走九十九步,九百九十九步,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他都会一直朝陆卷舒走过去,但最后的一小步,一定是得陆卷舒心甘情愿的走过来。
“那你也不能放任自流啊,你这一去江南,晋党说不准就安排裴言卿进梁王府了,以后日久生情的,可就说不准了……”
沈罄声一听有敌情,也有些绷不住了。
“那我就轻车简行,不带护卫的去江南。还请薛二爷如实转告阿舒……”
这个沈狐狸,果然三十六计,对陆卷舒这种嘴硬心软的人,苦肉计最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