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计划,应该是蒸花露。是要在外头才铺摆得开。雪宜公主就带头往外走。
她走路的姿势,似乎是生气、又像是逃离。
刚才七王爷和朱樱的奇诡话题,她并未一字置评,竟是直接逃避了。
七王爷与朱樱对视一眼,都觉古怪。
蒸花露时,云舟却得空过来了。雪宜公主等人之间气氛还不够融和。云舟是何等样人?岂会感觉不到。雪宜公主如今却不想她知道,正想找个借口避开,一个宫人却忽然失仪。
那宫人是获了罪,刚入宫中为奴不久。如今真是末世,规矩没那么周全了,连这么个宫人都能在正经主子面前侍奉,尽管离得是远远的,但她忽然大声饮泣,跌仆于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她这么一打岔,正中雪宜公主的下怀。公主便叫来问详情。那宫人先是惊惧欲死,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当不得上头几个主子都是再明敏不过的,终把她问了出来——
原来她本是余秋山的侍妾。余秋山获罪之后,她跟着倒霉,余夫人让她进宫服苦役来的。
她出身其实本也是千金小姐,因动了相思,爱煞余秋山英雄气概,不惜屈身作小追随余秋山,已经够委屈了,物质上再不肯将就的,美容时也用花露,乃是问戎商买的精品,一小瓶就值千值万,贵得不得了,香也是香得不行,真真为大陵本土比不上。余夫人过问了一声,她就使了脾气,也不买了,说要自己蒸,便置了一套器皿,材质也是上等的。蒸花露的物色,不至于嵌金镶宝,总是陶与竹。但陶器与竹质精与劣也有讲究。她总归是要最好的。这般闹腾来,糟蹋了园子里多少花。也没蒸出什么好东西来,之后还是外头买了用,价钱是她妆奁里自己出。
这般千金娇惯的侍妾,一朝家破人亡。也不过被主母踢进奴婢行列。余夫人没把她真卖给外头粗使唤,已经很客气。她在这里,见着这儿蒸花露的物色,竟与她当初置办的一样,再细看。就是她那套,原来被余夫人先是打算发卖,后来敬献入宫了。
她触动愁肠,不觉啼哭失态。
连朱樱这样混混沌沌的人,不知怎么都同情起她来,亲手挽起她,对雪宜公主等人道:“我让她到后头静一静?”
雪宜公主首肯。
朱樱扶这千金侍妾暂时告退。云舟望着竹管陶瓮,对雪宜公主笑道:“久闻宫中自制的香好,都是长公主与三帝姬蕙质兰心。妾身何幸,今日能躬逢其盛。”
这些文绉绉的话。换一个人说,都嫌造作。也就是她说出来还好。
雪宜公主也客气起来:“王妃对本宫是谬赞了。宫中香好,全是三帝姬得天独厚,本宫也不过是觉着好玩,跟着凑趣罢了。”
云舟点头道:“原是三帝姬钟灵毓秀,又得太后亲自教导,自然潇洒出尘。如长公主如此尊贵、又如此谦逊,更是妾身该学的了。”
宫人已将蒸瓯、竹管全都摆放停当。
所谓蒸花露,便是把花朵都放进瓯中,密封稳蒸。蒸出花汗。花汗通过管子排出来,遇冷,凝成露滴,正是花之精华。一大瓯子。蒸出一小杯来,花魂全凝在里头,瓯里头的花已经不能用了,又要打开全换过,费料既多、耗时且巨,故称难得。
这不过是花露而已。若要再精取,制成雪宜公主说的花精,那就更烦难了。
又有宫人端过满盘的冰雪来,敷在管子上,也是帮助冷凝的。竹管盘恒了三匝,瓯中已有花气出来,受了冷,须臾凝成露滴。涓涓流淌,点点滴滴落进陶瓮中。
雪宜公主道:“可惜这些竹管是密封的,如果上头能打开,我等借它曲水流觞,便有趣得多。”
云舟应声道:“月有阴晴圆缺,世事古难全。”
七王爷想说:不是这样的。
在梦里,那个叫云华的女孩子,另有主张。
那时大家热闹得多,连唐静轩都在——崔珩有了云华软语衬慰,心情好得多,并未赐死唐静轩——因是人多了,男女都有,不便一起杂处,就分了两个院子。竹管三匝,是盘在两个院子之中。云华那个院子蒸出香,流向七王爷这边的院子,落进七王爷这边的陶瓯。陶瓯又接着半圈竹管,复流回云华那边的院子,便是一半打开的了,叫人既见得着露、也闻得见香。
那露滴是透明的,隐隐透着清气,要说香的话,却极淡,而且……怎么不像是花香?竟竹骨松魄,水意雪衣。”
第二遭花气又来。
这次从第二匝竹管出来,一般是受冷凝露,落进第二个陶瓮中,复流向那边院子。这次清气更浓,果然是松香!
七王爷授意,体轻健的婢子,便捉着院中秋千架儿,直攀到树丫上去,素手分叶牵枝、镶明珠的缎鞋蹬着墙头,笑向那边致意发问:“清流潺潺,莫非是来自松边的?”
那边婢子脆声回答:“雅客闻弦知意,果然便是来自松边的!”
原来云华没有用花朵,而是截了松木,去皮,削作小片,再加洗净的新鲜松针同蒸,瓯外加大火、加多水,所吹进的蒸气,比普通蒸花露多出几倍,故竹管上要再加冰雪,才足够冷凝。这样凝出的第一批水,流回至云华院中,云华借瓯外的火再将它烧一次,复烧出蒸气来,蒸气入管,再冷凝一次,松香便浓得多。如是三番,最后凝出的松露,香气已极浓郁,但因松木本身即是清雅之木,故凝得这般浓了,仍清意逼人,全无一些甜郁化不开的媚态。
当时云舟也在,鼓掌颂曰:“善哉善哉。以松替花,已见风骨。蒸花者以丝丝缕缕细蒸气、缓缓鼓至瓯中,以便最大限度的浓缩花之精华,六妹偏一反其道,大气滂沱,只为花香敞浓、花瓣纤薄,要尽情浓聚香意、而不败坏香品,故用气须细缓,但松木品质内敛而坚固,反不如大气蒸培、大军过境,才能将木质中香味尽情逼出。这样一来,用水多、水味薄,品质是粗糙了,故收集第一匝水之后,更要精炼,从这粗水中再烧出蒸气来。香魂比水魂轻,一受热先行逸出,第一匝粗水煮开未久,二道瓯中已只余水,香魂都入第二道匝中,再经凝炼,已然纯粹得多,更经三炼,见精见醇,而所费时间比炼花露时省去何止半数。六妹妹此法大善矣!可推而广之,为四方效仿了。”
云华赧然道:“华儿不过想到四姐姐有关酿酒的书籍中,有提到精馏术,乍着胆在这里试试,铺张管线,无非博大家一笑,亏四姐姐替华儿将其中原理剖析得这样清楚,真是点铁成金。”
此时两院中俱雾气缭绕、香气蒸腾,第一匝仍不断出松瓯里新出的蒸气,一瓯蒸完了,管道先接到第二瓯,先前一瓯便撤下换松料,左右这一遭蒸气是不纯的,所以随便接撤,不必像侍候花露时那样小心,要撤火封管换料,只怕跑了一缕蒸气,便是几十上百朵花儿白蒸了。
这松瓯里的蒸气源源不断,冷凝管冰雪渐融,侍女不断换新雪,凝成的水汩汩流回火中,香魂蒸腾,复往第二匝凝成香泉,再到第三匝,滴下的成品松露在七王爷院中,七王爷既可自留,也可分些去最后一道竹管流回云华院里。这般设计,更见亲昵随和。而三匝翠竹管潇潇汩汩,悦目悦耳、沁鼻沁心,竟成不世出的风景。
七王爷院中墙头那婢女,鸟儿般啭鸣询问这等新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这边胡芦、明雪早看得手痒脚痒,讨得主子点头,两个就上树回话。这边没秋千架子,但明雪打小爬得一手好树,先猴子样蹭蹭蹭上去了,连拉带拽的帮胡芦上去。胡芦于树丫上坐稳,跟那边婢女脸对脸,说话就方便了,拿云舟刚刚一篇话作基础,添些减些,一篇刮拉松脆的京片子就报给了那婢女。
那婢女也是京中土生土长的姑娘,人大方、嘴上灵活,将胡芦的报告、并她自己所见的云华院中景致,回禀了七王爷,七王爷抚掌笑道:“一捧松木、两处添香,虽不对面、声色往来,今番觉得两院相处,倒比一个房间里吃喝更见情调了!——却恨没有红叶传书。”
于是他们真的摘了叶子,用眉刀在上头刻诗句,来往传应相和。此事,朱樱在梦里想必也曾见?
七王爷恍然回到现实中,朱樱已安顿好那个千金侍妾,又回来了。
抬眼看了看竹管,朱樱就望了七王爷一眼,举手扶了扶鬓边的钗子。
七王爷就知道朱樱也梦见过那幕情景了。
如果是梦,怎可能两人梦见一模一样的?如果不是梦,又为何与现实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差距?
朱樱安然在雪宜公主身边坐下。
梦里,雪宜公主不在。那时朱樱已与云华眉目传情,雪宜公主吃醋,就避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