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相交,贵乎以诚”之类的片儿汤话,万青藜并不会如何当真,但他却郑重的点了点头,“正是!咱们和美利坚,那是轩王爷手造的‘血盟’,自然与众不同!”
顿了顿,“至于英吉利,那是……嘿嘿,不好比了,不好比了!”
“是啊,”钱鼎铭说道,“这一层,英吉利未必心里没数,所以,和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就不能不多花些心思。”
“英国人所图、所谋者,是不是……也是咱们的‘两纵两横’呢?”
“这是自然的,”钱鼎铭说道,“不过,‘两纵两横’上头,美国人早着先鞭,英国人已然落了后手,就算奋起直追,最大的一块蛋糕,怎么都是美国人的,这一层,英国人心中也应该是有数的。”
“蛋糕”的譬喻,万青藜听在耳中,颇感违和,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铁路之外,”钱鼎铭继续说道,“英国人可图、可谋者,还有很多——陆上的车子,争不过美国人,那就争水上的轮船——这个,美国人可就不能望英国人之项背了。”
“对,对!”万青藜说道,“咱们海军的船,不都是从英国人那儿买的吗?”
“也并不都是,”钱鼎铭说道,“福建船政局那边儿,也下水了几条船,不过,眼下咱们只能造小船,大些的船,确实都是从英国订购的。”
顿了顿,“还有,福建船政局的‘总办’毕夏普,是英国人,主要的技师,是英国人,用的机器,也全部购自英国——”
万青藜轻轻的“哦”了一声,“对呀!”
“所以,”钱鼎铭笑了一笑,“就算是小船,就算是咱们自己造的,钱,人英国人也是赚了一份儿的。”
“这块……‘蛋糕’,”万青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微微颔首,“还真是不小!值得英国人花大心思呢!”
“尚不止于此——”钱鼎铭说道,“海军之外,轮船招商局的船,大半也是购自英国的。”
“嗯……”
“海军要大办,海运也要大办,”钱鼎铭说道,“哦,还有内陆的河运——”
顿了一顿,“今后,兵船也好,民船也罢,从外头买也好,自个儿造也好,只会愈来愈多!还有造船厂——一个福州船政局,迟早是不够用的,再起新厂,开初的时候,大约还是要用英国人做‘总办’,英国人做技师,机器呢,既然用了英国人做‘总办’、做技师,不消说,也还是要购自英国的——”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这块‘蛋糕’,只会愈做愈大!”
万青藜连连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颐和园和西苑的这两条小火车,英国人是拿来……先容地步?”
“可以这么说。”
“我原来还觉得,英国人的手面,实在不小,”万青藜说道,“现在看来,这点儿东西,较其所求者……嘿嘿,不算多,不算多!”
“藕翁请看下去,”钱鼎铭微笑说道,“英国人的‘手面’,下边儿还有点儿。”
万青藜拿起礼单,继续看下去,果然——“小火轮一只,极上等装潢。”
这一次,他的反应比较快了,“小火轮?是不是……也摆在西苑?”
钱鼎铭点了点头,“是。”
顿了顿,“这样的小火轮,颐和园也有两只,是和小火车一并送的——两宫皇太后一人一只。”
好,颐和园也好,三海也好,都是既有小火车,又有小火轮,这下子,可是热闹了。
“水陆并举!”万青藜微微感叹着说道,“英国人玩儿起花样来,还真是……嘿嘿!”
说到这儿,隔着案几,上身向钱鼎铭一边微微倾俯,声音也微微的压低了,说道:“定舫,我听到一个消息,未知真假,呃……是关于咱们和英国人的,不晓得……方不方便向老兄求证?”
万青藜宦海浮沉,为人最是谨慎持重,不该打听的事情,他是不会胡乱打听的,钱鼎铭坦然说道:“有何不便?藕翁有什么见教,就请示下。”
“是这样——”万青藜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圆明园的器物——落在英国人手上的那一部分,英国政府都搜罗齐了,装船启运,已经……到了天津了?”
“是真的!”钱鼎铭点了点头,“不过,不是‘已经到了天津’,是已经到了北京了!”
“啊!”
万青藜轻轻的惊叹了一声,“这……哎哟,这份儿贺礼,可是大了去了!”
“不错!”钱鼎铭说道,“这确实是今上登基的最大的一份儿贺礼!这个事儿,英国人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赶今上的登基大典——总算是赶上了!”
说到这儿,自失的一笑,说道,“只是,虽然是‘最大一份儿贺礼’,却不能列入礼单,嘿嘿!”
“这……”
万青藜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啊!东西到底是咱们自个儿的东西,英国人只是物归原主罢了,怎么好意思拿来当成‘贺礼’?”
“还有,”钱鼎铭说道,“不但不能列入礼单,也不能大张旗鼓摆到台面上——不然,法国人的脸面,就难看了。”
万青藜点了点头,“不错——法国人手上,还有另一半儿呢!”
“不瞒藕翁说,”钱鼎铭说道,“法国人也有过表示,要返还几件圆明园的器物给咱们呢!”
“哦?”
“不过,”钱鼎铭微微冷笑,“真的就是‘几件’——三、五件吧!”
“三、五件?”万青藜皱起了眉头,“法国人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英国人返还圆明园器物,”钱鼎铭说道,“这已经是第二回了——这个,藕翁也是晓得的,只是,第一回数量较少,不足他抢走者之十一。”
顿了顿,“不过,这个事儿,法国人知道了之后,他的署理公使博罗内跑过来跟我说,法国政府亦有意送还部分圆明园器物,我问他,‘部分’是多少?他说,‘少则三件,多则五件’,而且,还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典——”
万青藜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就这么几件东西,还要举行什么仪典?”
“是啊!”
钱鼎铭微微一笑,“我向轩亲王请示,王爷说,‘要么全部送了回来,一件不留;要么,一件也不必麻烦了——请法国人先替我保管着吧!’”
万青藜连连摇头:“法国人不晓事!法国人不晓事!”
关卓凡还有一句话,钱鼎铭没有告诉万青藜——“到时候,我自己会去取的。”
“两相对比,”万青藜继续说道,“可见英国人会做人!这一回,英国人的本钱,可是下的大了!将那么些个东西都搜罗齐了,不晓得要花多少钱?这个……可不比两列小火车、三只小火轮吧?”
“英国人确实是花了些本钱,”钱鼎铭说道,“不过,也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多。”
顿了顿,“咱们的东西的好处,洋人并不是十分明白,前两年,伦敦举办过几次‘夏宫’拍卖会——英国人劫掠的圆明园器物,大多以这种方式流散民间。拍卖会上,一件一万银子的瓶子,常常十几块银元也就卖了。”
“呃……‘夏宫’?”
“就是圆明园,”钱鼎铭说道,“‘夏宫’是洋人的叫法。”
顿了顿,“当然,自从决定返还圆明园器物后,这样子的拍卖会,就不再举办了。”
“嗯。”
“往回买,”钱鼎铭说道,“花的钱,自然要比往外卖的时候多些,不过,卖的时候实在便宜,往回买的时候,再多,也多不到哪儿去。”
“当然,收买圆明园器物的洋人中,也有真正懂行的,或者,虽然不懂行、却以为奇货可居的,不过,这种人,总是少数!”
“而且,如果卖家漫天开价,英国政府就不搭理他了——英国人不傻,并不会真的不惜工本的。”
“还有,这个钱,并不都是英国政府自个儿掏的,不少商人也被拉了进来,凑个份子——都是造船的、造大炮的、造火车的、造机器的,等等。”
万青藜明白了,“都是要跟咱们做生意的。”
“没错!”
钱鼎铭点了点头,说道:“另外,英国人抢走的圆明园器物,并没有都流散民间,英国政府自个儿手里,还收着很大的一部分,这部分就不必花什么钱了。因此,通扯下来,还回来的东西虽然多,装了满满一条大船,但是,英国政府真正花出去的钱,并不算太多。”
顿了顿,“这是第二批,第一批是英国政府从他自个儿手头上的存货里捡出来一部分,先送了回来,以示诚意——嗯,算是‘投石问路’了。”
“一、两年下来,英国人觉得,中、英两国,确实是可以——嗯,拿英国公使阿礼国的话说,‘全面、深入合作’了,这才真正使出了气力,将能搜罗到的,都搜罗到了,一股脑儿送了回来,加上第一批的,总计占他抢走的八、九成左右——其余的一、二成,是确实找不回来了,只能——”
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只能付之一叹了。”
万青藜却没有什么叹息的意思,语气十分兴奋:“无论如何,可堪告慰列祖列宗了!还有,文宗显皇帝之弃天下,同三山五园之劫,大有关系,彼泉下有知,此创深痛巨,也该可以稍作弥缝了!”
说到这儿,对着半空,虚虚的拱了拱手,满脸钦服的说道:“这都是轩亲王旋转乾坤之功!”
两位部院正堂,商议公事之时,其中一人,对一位亲王口出“旋转乾坤”的谀辞,并辅以这种一般情形下只对君上才做的动作,实在不算妥当。
不过,钱鼎铭晓得,这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轩亲王嫡系亲信”,万青藜当着自己的面儿,如是说,如是做,是意图通过自己,向王爷“表忠心”,因此,虽然没有接口,却微笑着点了点头。
“定舫,”万青藜说道,“你方才说,法国人亦有意送还少许圆明园器物,并要求举行盛大仪典——”
顿了顿,“如果只有三、五件,自然不值得举行什么盛大仪典,可是,英国人送回来的,却是论千论万!那,咱们——”
钱鼎铭摇了摇头,说道:“轩亲王说了,还是‘闷声大发财’吧!”
“这……唉!轩亲王何以自谦至此?”万青藜微微的皱着眉头,“这可是堪比开疆拓土的大功勋啊!”
“王爷说了,”钱鼎铭说道,“到底不是真的开疆拓土——如果打胜了仗,逼人家签了城下之盟,将之前抢咱们的都吐了出来,确实是值得大肆庆贺的,可英国人送还圆明园器物,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所以——”
说到这儿,微微一笑,“留待以后吧!”
“留待以后”四字的深意,万青藜并没有听出来,他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王爷虽然自谦,可是,这件大功劳的声光,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嗯,庙堂生辉!阛阓添色!今上的登基大典……更加是灼灼耀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