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儿”的脾性,和自己大大不同,这一层,关卓凡必定是晓得的;有些洋玩意儿,太过新奇古怪,甚至不免“有伤风化”之嫌,自己可能不以为意,“东边儿”却必定大惊小怪,这一层,关卓凡也应该是心里有数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自己和关卓凡,鱼水合欢,浓情蜜意,对于涉及“风化”的事物,自然有最大的容忍度,何况,这些衣不蔽体的雕像,说到底,是摆在自己的“私宅”里的呢?
直到现在,慈禧才蓦然发觉,这座官港行宫,溯本追源,其实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私宅”。
从一开始,这座官港行宫,就是为两宫皇太后巡幸天津准备的。
那……他不怕“东边儿”看到这些古怪的雕像,吓坏了她?
是念不及此?还是……另有什么古怪?
其势不容慈禧仔细推敲,前面已经是主楼的台阶了。
慈安微微仰起了头,“哎哟,这么些个大柱子!拢共……嗯,十根!瞅着还真是气派!”
十根大理石巨柱,昂然伫立,正面六根,左右两侧,每侧两根,共同撑起了气势恢宏的门廊。
慈安转过头来,对慈禧说道:“咱们的房子,柱子都是木头的,洋房子的柱子,却都是石头的,不过,这石头柱子,看上去,倒是更结实些呢!”
慈禧含笑点头,“姊姊说的是。”
心里想,不晓得“东边儿”的行宫,是“咱们的房子”,还是“洋房子”?
慈安马上就替她答疑解惑了,“我那儿,也是石头柱子,不过,只有八根,也没有你这儿的高。”
哦,也是“洋房子”。
“姊姊说哪儿的话?”慈禧微嗔道,“什么‘我那儿’、‘你这儿’——‘我这儿’,不就是当初——”
说到这儿,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关卓凡,“嗯……专为两宫皇太后东巡天津修的吗?姊姊‘守社稷’,我只好一个人过来住了!”
慈安说“我那儿”、“你这儿”,其实没有任何别的意思,给慈禧这么一说,反倒好像有意分彼此似的,不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妹妹说的是,是我失言了。”
厚重的橡木雕花大门,已经拉开了,一行人拾阶而上,进入大厅。
一进大厅,慈安就轻轻的“哎哟”了一声,惊叹着说道:“好大的楼梯!比我那儿的楼梯,大多了!”
慈禧微微一笑,没再去纠正她的“我那儿”。
轩敞的大厅深处,正中是一架宽达一丈三尺之许的楼梯,升到半途,左右分开,再各自盘旋而上。
楼梯上铺红毯,扶手用整段整段的橡木雕镂,既厚重,又奢华,极具气魄。
一行人都进了大厅,不过,这架楼梯,就不是谁都可以上去的了。
玉儿引着两宫皇太后上了楼梯,别的人,包括轩亲王在内,都留在了一楼。
进了寝卧,慈安面上带笑,微微的点着头,以一种赞叹的神态,四顾“欣赏”。
突然,她轻轻的“哟”了一声,止住了动作。
慈禧心想:这位姊姊,怎么跟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似的?还母后皇太后呢!她的行宫,不也是“洋房子”吗,就算稍小一点,又能同这儿差别到哪里去……
一边儿腹诽,一边儿顺着慈安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差一点,也“哟”来了出来。
两位皇太后的目光,都落在墙上一幅极大的画儿上头了。
哟,那是——我的画像!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啊?
这副画像,慈禧****与之相对,已是视若无物,没有想到,如果“东边儿”看到了,会有什么……坏处?
唉,四处漏风!现在的心思,真正是不比从前了!
不过——
这个画像,不比“戴孝”,就忘了取下来,叫“东边儿”看到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儿吧……
嗯,持之以镇定。
“上一回来天津,”慈禧闲闲的说道,“不是检阅轩军吗?在小站军营看过陆军操演了,还得到海上去——坐了‘冠军号’,去大沽口外,看海军操演。”
顿了一顿,“这幅画儿,就是看过了海军的操演,回来之后,关卓凡叫人画的——拿他的话说,就是个‘纪念’。”
“啊……”
这幅画像,高近丈许,宽过六尺,画像正中,圣母皇太后戎装毕挺,臻首微昂,拄剑俏立,端仪万千。
“当时,”慈禧继续解说,“我是站在‘冠军号’的舰桥上的。”
“啊……”
“舰桥”是什么,慈安不晓得,不过,她看得出来,画中的戎装丽人,确实是站在船上的——画面中,有黑色的栏杆、红色的烟囱、橙色的桅杆、白色的云帆,以及,一碧如洗的天空下,几只海鸟正在展翅翱翔。
“姊姊‘守社稷’,”慈禧说道,“没能走这一趟,不然,咱们姐儿俩,肩并肩的,站在‘冠军号’的舰桥上,那……该有多好呢?”
我也变成……画中的人儿?
慈安的心跳,莫名的快了起来。
脑子里,也微微地有点儿晕眩。
舒了口气,缓过神儿来,摇了摇头,“唉,我可比不了你!”
这不是客气话,是真的“自承不如”。
又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慈安转过头来,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能画的这么像?这么……这么细致?简直……简直比照片儿还要像!还要细致!”
确实像,确实细致。
凤冠上的东珠、戎装前胸的铜纽扣、袖口的宽边金丝绣饰、铮亮的皮靴、马刀的纯银护手,都在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画中人的睫毛,瞳孔的反光,以及穗带上繁复细致的花纹,皆清晰可辨。
几乎是“纤毫毕现”了。
“这种西洋画儿,”慈禧说道,“叫做‘油画’,咱们中国的画儿,描幕人物,确实做不到如此逼肖。”
顿了一顿,“哦,对了,这种画儿,姊姊也是见过的——英吉利的公使,那个叫阿礼国什么的,不是送过一幅他们女王的画像给咱们么?那幅画像,就是‘油画’”
“啊,对……”
慈安也想了起来。
不过,她很快摇了摇头,“比不了你这幅!再说,她那幅,也小得多了。”
事实上,论尺寸,“那幅”确实不比“这幅”,不过,论画技,“这幅”并不能超过“那幅”,关键是这幅画儿画的,是慈安最熟稔的人;那幅画儿画的,却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像还是不像,无从比较,也就不会有看这幅画儿的震撼莫名的感觉。
至于“简直比照片儿还要像”,某种意义上,算是事实。
这个时代的国人,刚刚接触照相,镜头之前,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太后,都会不自禁的紧张、拘束,平日里言出法随、生杀予夺、臣下股栗的威势,照片儿里容易看不出来。
画像就不同了!
眼前的画中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无以言喻的精气神儿!那种睥睨海天、仪态万千的神气,慈安看了,都觉得怦然心动!
另外,慈安没有发现的是,画像中的慈禧,较之其本人,其实实“长高”了一点儿的,身体的某些部位,也略有变化——翘的更翘,凸的更凸,拿现在的话说,嘿嘿,就是“修过片”了。
还有,照片毕竟是黑白的,这画儿,可是彩色的!
这一切,都叫慈安觉得,“简直比照片儿还要像”。
慈安的眼睛,有点儿离不开这幅画儿了,“哎,你穿上轩军的军装,还真是好看!简直……简直……”
憋了半天,总算想出来一个合适的譬喻:“简直就是……嗯,花木兰呢!”
画中的圣母皇太后,头戴凤冠,身着深绿色的轩军“军礼服”,脚蹬黑漆软皮长靴,披着金绣镶边的大氅,拄一支镶金嵌玉的细长的马刀。
未等慈禧答话,慈安便摇了摇头,“唉,不对,就是花木兰……也比不了啊!”
顿了顿,“哎,你说,这个凤冠,和轩军的军服搭在一起,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慈禧笑了,“姊姊不晓得,在‘冠军号’上的时候,我戴的可不是凤冠——别看船大,上上下下,一不小心,就得碰掉一颗东珠——在船上的时候,我戴的是军帽,一种宽沿儿的军帽。”
微微一顿,“谁知道画儿出来了,军帽就变成了凤冠呢。”
“凤冠好!”慈安赞道,“合你的身份,也好看!”
顿了顿,好奇的问道:“宽沿儿的军帽?我倒是没有见过。”
“这好办,”慈禧说道,“官港行宫这儿就有——玉儿,取一顶宽沿儿军帽过来,请母后皇太后过目。”
玉儿应了,正要出去,慈安赶忙止住了:“不急,不急!迟一点儿再说,迟一点儿再说。”
“嗯……好吧。”
顿了顿,慈禧试探着说道,“迟一点儿,叫他替姊姊,也画上这样的一幅像——姊姊说,好不好呢?”
慈安连连摆手,“我不行!我真的穿上了这样的一套军装,手都不晓得往哪儿搁呢!”
“不一定穿军装嘛,姊姊母仪天下,穿什么,都是气象万千的……”
哼,我还不想你穿军装呢。
“不行,不行!”慈安脸都红了,“太难为情了!”
慈禧心中冷笑:不晓得有什么难为情?这个姊姊,翻来覆去,就是这点儿出息!
茶水端了上来,两位皇太后各自落座。
慈禧对玉儿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玉儿赶紧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慈禧心中默念:今儿的这场仗,头儿开的很好!
对于接下来的“战况”,她充满了信心。
静默片刻,慈安开口了:
“咱们去看看小官儿……好不好?”
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