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拍门声力若游丝,每一声都让人觉得心里咯噔一跳,连连不断的坚持着,但却没有发出一声叫门声。此刻的客栈里没有任何一点旁的声音,连人呼吸的声都听不见,全部的人都在屏气凝神地听着那木门的声响。
终于房中的寂静因为霖忆的一声干呕打破,那腥味儿已经让其余几人掩上了口鼻。这一声干呕,也让霖箬无法再静坐下去,就在刚刚他发现灵莲在一阵剧烈的颤动后,已经有一片花瓣挣脱了花心的束缚,卷曲着化为齑粉,落入到泉眼里,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再起身看看窗外,那被薄如琉璃的护罩阻挡在外的血雾已然超过了客栈的房檐的高度。那烟浪在护壳外更加的汹涌,每个浪梢都在狰狞而诡异的笑着,疯狂的拍打着那术法壁垒,如同被关在牢中的猛兽,虎视眈眈的盯着那朵灵莲。似乎在等待着那花朵凋谢的一刻。
“我想下去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一起的?”宋瞬莹果断的说出了这句话,既然情况凶险未知,那么自己但求死个明白。
吴观虽然没有回答,已是拿着剑站了起来,霖忆和杜坤泽自然也是没有落后。五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霖箬便第一走到了门口。
刚到门槛处,便被小医士伸手拦住了:“你们不能出去!师尊说了大家都得呆在房间里。”
“这位小圣手,我们是不大了解外面什么状况。不过如果你师尊能应付,多我们几个人,也没事儿;如果你师尊应付不来,我们还能帮忙不是?”宋瞬莹的美丽脸挂着甜甜的笑意,只盯得那小医生脸泛了红,只低着头部敢看她。
“可是,如果我放你们出去,师尊是要罚我的……”只听那声音似乎是越来越腼腆了。
不过突然间,他只感觉被一双手提溜着双脚离了地,杜坤泽竟然生生把他抗在了肩膀上:“娘的。你先让他活过今晚再罚你吧!”
“放我下去啊!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们!”
“小朋友,姐姐告诉你哦,你连肩膀都下不来,我们可不敢让你保护。不过阿姨和小朋友可是很需要你的。你干脆就呆在这里帮姐姐保护他们好不好?”宋瞬莹笑的更好看了,那小医士脸就像新婚夜的蜡烛,又红又烧,抗拒不了。之好点点头。
杜坤泽刚刚把他放下来,他就一溜烟的跑进房间把门关了起来。
“女人啊……”霖忆说到,语气有些滑稽。
“女人怎么了?不是女人,你今天未必出得了这门!”想是作了一定要下去的决心后,大家心情反而放开了许多,宋瞬莹似乎也恢复了常态。
霖箬也似乎轻松了,摇着头跟着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吴观,虽然那往常的石板脸上居然也挂上了笑意,只让人暖暖的。吴观似乎是发现了他在看自己,挠了挠头,居然还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
“不知道你们平时上战场是不是这个感觉?”霖箬有些好奇地问着瞬莹。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只觉得越是能赢的仗便越没有人说笑。反而是凶险的阵仗笑话多。”她一边说着,吴观也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只是这么说着,他们下到了一楼。只见栗歆筠定坐堂中,旁边的地上还丢着一只墨囊锦鸡,被绳子勒住了喉咙,舌头也是在嘴边耷拉着,像是吐干了墨汁一般。而窗户门板上一应已经是用锦鸡墨被人画上了看不懂的符咒。
而在在一个用符咒和灵线隔离出的角落里聚拢的是客栈的老板和小二,都躲在高高的桌椅堆后面,一言不发。而栗歆筠的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叨叨叨的问个不停。而伴随他的询问的就是那还在继续的敲门声。
“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啊?”那人急切的询问着,用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领导口吻。
“没有把握。那我们就靠你的算盘珠子了,行不行?”栗歆筠不冷不热地回了“三头狐狸”一句,然后就看到了那五个人,“你们想死得快点也可以。”
五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坤泽搬了张凳子,故意往地上重重一放:“死个明白不是吗?”说完就定定坐在了堂中,宋瞬莹他们也是依葫芦画瓢的坐了下来,只有吴观走到了门板前,用手在明纸上轻轻戳了个洞,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惊讶,所以他赶忙给霖箬打了个手势,霖箬就懂了他的意思。
走上前去,透过那孔洞一看,门口那人熟悉而又让人不敢相认——是那件黄衫,只是被血雾融化的厉害,已经全然不似开始那边飘逸完全不似半个时辰前那般飘逸若仙的样子,很多地方都被腐蚀了,虚切的伤口已经有几处,血污正随着伤口处的衣物沁开。头顶的发髻已然散乱,污浊的面孔上,那对颇有灵气的眼睛现在已经睁不开了,整个人显得很虚弱,眼皮微微的一张一翕,隔着门板都能听到她用尽力气的呼吸,可她还是坚持站定在门外。
这是多么可怕的求生意志,在这种情况下,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毅力,还让她在继续敲门。霖箬发现她的那些素蜂,正在她的身体周围盘旋,互相之间用灵力相连,给她编织了一件灵能的铠甲,想必这是她得意逃脱的原因,不过素蜂的数量已经极少了,有很多似乎都死在了护壳和血雾的交汇处。
而她背后远处的景象,让霖箬觉得非常不舒服,刚才看到的那些红点,似乎又密集了许多,有些有一人多高,有些在距离地面很近的位置,有些则在半腰处,都在飘忽着移动着,似乎在朝客栈的方向过来。
“她居然还活着!”霖箬转过头对客栈里的人道。
“谁?”杜坤泽有点不敢相信,所以想确认一次。
“那个追杀你的女人。”吴观回答了他。
“她很聪明,灵能也很丰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用自己的所学想出了跟灵脉生莲术原理差不多的术。”
经栗歆筠这么一点拨,霖箬和吴观都觉得这个女人的实力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侍,那承天部和四御台的实力将是多么可怕。寻常人要反应血雾有杀伤力需要时间,而她肯定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反应了过来,然后下意识的用素蜂作为灵脉结点,用自身的灵力构建了一个屏障,而又用可怕的疾行功夫在这样的条件下坚持到了客栈。
“既然先生看到了,为何不开门呢。”宋瞬莹说着心下已是动了恻隐,这样的情况即便是丑人,普通人也很难坐视不理。正要上前开门,坤泽一把抓住了她。
“若是他进来,看到我在这儿,我和你们当如何?”坤泽的面孔一下阴了下去。
瞬莹迟疑了,既然自己不想动手,何不让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了结了呢?若是众人有机会逃出而她死了,那么孩子的线索对于神都来说就断了,岂非一劳永逸?
“不过我看她的样子只是一口气撑着。现在要看清楚谁是谁都很难。”吴观也凭借自己的经验下了判断。
宋瞬莹又犹豫了,如果她看不清楚,这样重的伤也不知道几时能好。如果大家都出不去,那为什么又要看着她死呢?
人确实是奇怪的动物,奇怪就奇怪在往往在面对他人的生死时,会催生一种无用的慈悲。
宋瞬莹想了想还是朝门的方向走了过去:“你可以先躲躲。她应该没有力气再搜了吧。”
“我劝姑娘想清楚,”栗歆筠这个一生都在救人的人,此刻却一反常态的拦住了她,“我虽然能救她,但是灵莲会耗损不少。若是把她放进来不给他医治,她一定会死,情况就会更遭。”
宋瞬莹站在原地,不敢再动弹,灵莲一旦凋谢,所有人将会变的和她一样。
“那我是不同意放她进来的。既然大家都躲在这个屋檐下,那么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就不能用大家的命去冒险。”
“对,我同意。”昭阳的话一说完,各人的仆人家丁和客栈的老板工人里就有人表示了赞同。
在一阵嘈杂之后,吴观一边看着外面的情况,一边头也不回的用他拿沙哑的声线道:“北断山剑宗与篆宗一战,篆宗借山岚伏击,我与师兄弟皆被困于葫芦谷。师伯将云中五子和其他师兄弟编为两组,先后突围。直到我们脱困,我才知道,先行的师兄弟成为掩护云中五子的诱饵。直到收尸时,一个刚刚行了冠礼的师弟,怎么都不肯闭上眼睛。”
“人人为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下看过太多。极端危险之下,总有人会以轻重去把人命至于天平两端,最后得出多胜于寡的的结果。可易地而处,如果门外的人是你,你又会何等怨怼?你活着出去之后,怎么跟旁人讲这个故事?”吴观的声音并不响,但却落如鼓锤。
“既然这客栈保护的是大家的命,就应该听大多数人的意思。我想应该所有人一起表态,”宋瞬莹听吴观反复讲过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成了他此生最大的痛,她说完便举起了手,“那么看你们的意思了,我是同意的。”
这时堂上有些人举起了手,可是人数很少。
宋瞬莹看了看坤泽,毫无意外的没有举手,她又看了看霖箬兄弟两,这次却意外的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以至于他们的仆从和家丁里有些举起手来的人,又放了下去。
“不好意思,”霖箬低声说了句,“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拿我哥和仆人们的命去假仗义。”
“你……”宋瞬莹话没说完,只是把头转向了一旁,不再看向霖箬的方向。
“世子果然是明白人。”昭阳一边奉承着,一边有些得意的冲宋瞬莹说着。
明白人?霖箬自己也糊涂了,还是那样的选择,真的有人能一手救人一手杀人还大义凛然吗?可栗歆筠这样的智者,却为何又毫不犹豫呢?
门外的嗡嗡声突然大了起来,难道是柳离情用剩余的力气召出了更多的素蜂来护卫自己?
霖箬和吴观从孔洞窥探出去,霖箬的目光故意避开了柳离情的脸,诡异的情况出现了——那些死在灵罩和血雾交汇处的素蜂,有些又重新扑扇着已经残破的翅膀飞了起来,原来那泛着深邃蓝色的复眼,已经隐隐发红,在门外的暗夜中显得更外疯癫而贪婪。有些腾峰在空中的素蜂却是没有发红的眼睛的,因为它们连头都没了。而有些素蜂的尸体,正在地上疯狂的扭动着,腹部朝上,用翅膀在地上挪动着,呈现出一种极扭曲的姿势,如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最后都纷纷扑腾过来,又飞到了半空中。
“这…这是?”就连吴观这样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栗歆筠对这些自是了如指掌:“如果放了她进来而不医治,就是这样的结果。”
只见那些复活的素蜂,在空中悬停了一阵,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便齐齐向柳离情的方向进攻过来。霖箬的心悬起来了,那恐怖的景象让他深深的后悔。他不愿再多看,只怕下一秒看见的就是柳离情被啃噬至死的场景。他又不能不看,眼前这景象可能就是他们的稍后。
但是他与吴观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幕:那一小股残存在柳离情周围的素蜂,虽然已经失去主人的命令,却在那一刻自发的与那些尸蜂对峙起来,两股蜂群互相扑去,在空中盘旋着,没有方向的四处乱窜,擦过了客栈的灯笼匾额,撞的噼啪直响。两股蜂真正是“生”“死”之战,毫不留情的抓挠啃噬着对方的身体,那些毒针不停的在对方的身上嵌入。
吴观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他是希望那些活蜂赢的。那些活蜂奋不顾身的斗争着,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开始时占了上峰,因为他们有训练的战术,进攻之间有些章法,同时又有柳离情遗留的灵能加持。只见很多尸蜂都被折了翅膀丢了手足,甚至有些被啃掉了脑袋。但是渐渐的,情况不对了,那些肢体的残缺的尸蜂又从地上盘旋起来,那些撕落的头脚也投入了战斗。一只活蜂可能要应付数倍于自己残缺蜂尸,渐渐的活蜂越来越少,而才死去的活蜂却又扑棱了起来,加入了尸蜂那无止无尽的军团。
这样的景象,已经让吴观明白了为何自己所学不值一提——他的刀剑怎么去克制这样杀不死的东西。
直到最后一只活蜂被撕成碎片,变成了尸蜂口中咀嚼的肉块时,柳离情便成为了一个新的目标物。只见尸蜂们聚集过来,残酷之景千钧一发。
霖箬看了看身后的人,突然想起了那如魅影盘旋心头的火焰,那种罪就像一个烙印,一旦犯下了,就是挥之不去。
杜坤泽此时站了起来准备,往楼上走去,只是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离开神都,就因人心阴晦,易生暗鬼。魑魅之辈则最喜人犯罪。倒不如坦坦荡荡,生死只是一掷之间的事情,后悔却是一辈子。你看着办吧。”
就在那一瞬间,门开了,吴观的手顺势将那残如秋柳的女子拉了进来,然后门被关上了,在众人一阵惊呼中,门被尸蜂们撞的噼啪做响,而那些画在门窗上的符咒,在发出一阵阵光芒后,逐渐消失了。
霖箬背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抵住了那扇薄薄的门,面若死灰无法言语。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与这世间应是最恐怖的东西对视了——刚才那护罩外,一排排残缺不全的肢体,或是无法形容的烂肉堆残骨骸,或是开膛敞颅,或是脏腑外露,正齐整的等待着一场骨肉盛宴;那人形的眼眶里装着毫无人性的血色瞳孔,就在刚刚已经捕捉到了他,那一眼仿佛就已经吸光了他所有的生气。那亡者的大军正静默以待,等待着这护壁耗尽之时。
这个夜——似乎怎么也无法过去了。一应的黑暗,一应的寒冷,伴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与恐怖,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