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钟,马车疾驰而过。
一出门,柔嘉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在沉沉的看着她,仍是不敢停顿,催促着继续加速,直到又走出了一长段,远远的看到那高大的城门和城墙变成了天边的一条线的时候,她才稍稍安心。
萧桓看着她满脸惊慌的样子起身抱住了她的肩,学着她安抚自己的样子拍了拍:“不怕!”
柔嘉被他暖暖的身体抱住,埋在他的小肩膀上歇了歇,砰砰直跳的后怕才彻底平息下来。
马车悠悠地驶了一夜,天明的时候已经出了云州了,到了庐州城内了。
只是当她准备给车夫付车钱的时候,一翻包袱,那提前在宫里换好的一整包碎银子和包袱里的细软却不翼而飞了!
柔嘉急的满头是汗,再一回想,才明白过来大约是昨天傍晚在城门和小贩争执时露了财,被人群里的窃贼盯上给顺走了。
世道险恶,是她疏忽了。柔嘉满心懊恼,无奈之下只得摘了耳上的一只珍珠坠子给了车夫垫着。
可没了钱,她身上剩的首饰也不多了,不敢轻易动用,柔嘉没办法,只得暂时在庐州停了下来。
这里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其江南情调与邺京大有不同。
可对柔嘉来说,这里还有另一层沉痛的记忆——这里也是她父亲当年赈灾时被水冲走遇难的地方。
柔嘉当年和母亲为父亲收尸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当初的洪水实在太大,冲走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她和母亲在庐州待了半月有余也没能找到父亲的尸骸,最后只是立了个衣冠冢。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故地重游,当初那条洪水滔天的大河如今格外宁静,只见杨柳如烟,长堤十里,只是她的父亲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身无分文,两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着四周人来人往的街道有些陌生。
“姑娘,要做工吗?”
刚走过码头,一个头发梳的锃亮的看起来格外和善的大娘忽然拦住了他们去路。
“做工?”
柔嘉有点心动,光靠着不多的死物迟早有用完的一天,她原打算盘个铺子好好经营的,但眼下却是有些走投无路,幸好年纪尚轻,听说这庐州采桑缫丝业颇为发达,于是便应了声,“敢问是做什么工?”
“到晖县茶园采茶去,你瞧,那边都是我们招徕的姑娘。”那大娘指着桥边的几个女孩子给她看。
柔嘉粗粗扫了一眼,只见她们各个面黄肌瘦,手中拎着个包裹,大约也是从家中逃出来的。
“那工钱几何?”
“你放心好了,大娘是个厚道人,包吃包住,一个月一钱银子。”大娘见她应声,热情地拉着人便朝桥边走。
柔嘉被她拽的有些趔趄,不习惯被这么对待,于是试图去推她:“大娘,我还得再想想,你先放开好不好?”
“嗐,你这丫头,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赶紧的,船马上就要开了,你瞧着那么多人都去了,大娘还能骗你不成!”
可她越是热情,柔嘉就越是警惕,走到了桥边的时候一股直觉忽然涌了上来,突然拉开了她的胳膊:“多谢大娘,我不去了。”
那老妪被她一推开,登时就变了脸色:“你这丫头怎么能改口呢,银子都拿了哪儿有反悔的道理,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没拿你银子啊!”柔嘉连忙争辩,“你不要空口污蔑人。”
“污蔑?”她三角眼一翻,船上的黑脸艄公便走了过来,拉着她的胳膊便往船上拽:“走!”
“我没有,你们在说谎!”柔嘉着了急,巴住桥边的石柱不肯过去,“来人,救命!”
她喊的着急,一时间不少人都从桥上往下看。
“闹什么闹,你这个不孝女,跟野男人私奔了你知道我们老俩口有多伤心么!快跟我们回去!”那老妪又换了套说辞,桥上的人顿时便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
“原来是私奔啊,还不快跟你娘回去。”
“是啊,可真不孝顺。”
“就是,你爹娘都找来了,还不赶快回去!”
“他们不是我爹娘……”柔嘉着急解释,但那老妪太会做戏,一把鼻涕一把泪,喋喋不休的指责她,压根就没人信她。
正拉扯间,萧桓想起她当时在车上告诉他的话,一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衣服,带着到的人惊人,便连忙上前将人拉了过来。
那捕头一见这老妪和艄公,顿时就变了脸色,大叫了一声:“又是你们,拍花子的!”
原来是人拐子,众人恍然大悟。
两个人一看到捕头来,立马就撒了手,钻上船就想跑。
红衣捕头手脚麻利地追上去,一把拽着老妪的领子将人拉了回来,拿绳索捆了押去了县衙,一场闹剧方才罢休。
柔嘉逃过一场,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再不敢打做工的念头,只得拿了当初皇兄特意从内库里给她挑的身上仅剩的一件璎珞,打算去当铺里典当。
可这璎珞又实在太过贵重,他们乔装之后,看着过于朴素,一连走了好几个当铺不是出不起价,就是不敢收,迫不得已,柔嘉只得又朝着街角的一家小当行走去。
这间店铺坐落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铺面并不大,但上头的匾额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柔嘉将璎珞拿了出来,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刚走进去,那掌柜的柳二娘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忽然调转了眼睛盯着她:“哪儿来的?”
“家传的。”柔嘉像走进前几家一样,淡淡地开口。
“家传?”柳二娘打量了她们全身一眼,目光略过萧桓的时候,顿了顿才开口,“这璎珞上用的可是新出的累丝工艺,做工之精细,一看就不是凡品,老实说吧,哪儿来的?”
“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柔嘉抿了抿唇,“您若是不收,我便走了。”
“走?”柳二娘放下了璎珞,睨着眼笑了:“这庐州城里若是连我们柳记都不收,你就不用往别处去了。”
她看着气定神闲,但声音却斩钉截铁,柔嘉拿着这璎珞只觉得像烫手山芋一般,踌躇了片刻,还是牵了桓哥儿准备出去:“那便不叨扰掌柜的了。”
她们正要出门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了声音。
“站住。”柳二娘慢悠悠地走到了她们前面,“我瞧着你们怪可怜的,是从远处来的吧,走投无路了才来了当铺?”
柔嘉这一路因着伶仃已经被欺负了不少,听着她这么问,警惕地退到了门边:“只是一时有急而已,你若是不应便算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收——”柳二娘忽开了口,眼神落到萧桓身上,忽然摸了他的头一把,眼中带了些怜爱,“我年末的时候家中失火,官人孩子都没逃出来,那孩子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若是这孩子留下来,你这璎珞我不但收,还高价收,你可愿意?”
把孩子给她?
这是她好不容易从宫里带出的来的,她又不知晓这人秉性,柔嘉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不可。”
“我听他叫你姐姐,不过是一个弟弟而已,你一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带着他活下去,我这里家境殷实,你若是不放心,随时来看也是可以的。”老板娘仍不死心,好心地劝慰。
“真的不必了。”柔嘉扭头就走。
“哎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歹呢!”柳二娘愤愤地指着她。
正说话间,门外又来了个拿着镯子的穿着藏青长衫的人,一进门,这长衫便神秘兮兮地叫道:“柳二娘,我最近新得了个翠丝种镯子,你收不收?”
“什么好东西,我瞧瞧。”柳二娘眼神一喜,拿了那镯子细细地看着,“色泽通透,手感顺滑,看着的确是个好的。”
“可不是!费了老鼻子劲了,刚挖上来的。”那长衫靠在柜台上,捻了捻手指,便要跟她开价,“这个数值吧?”
“一百两?”柳二娘一惊,干笑了一声,“这要的有点多吧?”
“这可是皇宫里流出来的,这个价还嫌多,二娘你不要为难我了!”那长衫丝毫不让,“二娘我说你什么好,有了好东西我先念着你,你还嫌贵?你要是不收,我可就往王记去了,”
“别,先等等,我再想想。”柳二娘拿了镯子心里有些犯嘀咕,她是半途接的手,看东西眼力见确实不怎么好。
走过门口,忽瞧见柔嘉一脸欲说还休地看着她,额头突突地跳,又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怎么了,你是看出什么了吗?”
柔嘉原本是要离开的,可一听到宫里两个字,忍不住回头又打量了那镯一眼,一下就看出了门道。
“那不是翠丝种,也不是宫里头的。”
“你确定?”柳二娘背着身,悄悄又对着日头看了一眼,“我瞧着这种水没错啊。”
柔嘉做了这么多年公主,当初母亲受宠的时候,内库的东西几乎是整库整库的往她们宫里搬,什么玉种没见过,稍稍将那玉料一翻过来,指点了两句,柳二娘顿时便看出来了
“你等下,先别走。”
柳二娘先稳住了她,随后又柳眉倒竖,拿了镯子回去先去和那长衫理论:“好你个赵三,敢拿假东西来糊弄老娘,老娘差点被你骗的看走眼了,看老娘不把你揪去报官!”
“谁……谁骗你了!”那长衫被她指着鼻子骂,一把夺回了镯子,“不要拉倒,没见识的婆娘!”
“滚,再不滚看我不叫人把你打出去!”柳二娘犯了脾气,一掀帘子便要去叫人。
那长衫见状气焰顿时消了大半,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真晦气!”
柳二娘灌了口凉茶,心火才消下去,一偏头看见那姐弟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些古怪,一抬手朝她抹了姜黄粉的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指头染了色。
她掸了掸指尖,犀利地开口:“身段窈窕,脸上抹了东西,估计原本的姿色也不差,又一眼能看出来这翠丝种,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妾吧?”
脸上被她一擦,柔嘉慌忙后退:“不管是不是,都和你无关。”
“怕什么!”柳二娘笑了笑,忽起了心思,“你这璎珞我确实是不敢收,不过因着我丈夫去世,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这铺子里正缺着人手,你若是愿意,替我做个掌眼的掌事可否,也不算浪费了你这好眼力。”
替当铺掌眼
柔嘉初听时觉得有些荒谬,但细细想想,这差事正合她的经历,似乎也不错。
柳二娘见她动了心,又添了把火:“我每月付你二钱银子,包吃包住,你这弟弟也可以留在这里,正好也可解我丧子之痛,你瞧行不行?”
柔嘉虽不懂行价,但一路上买了吃食换算了一下,估摸着这算是颇为可观的了,又听她方才说她的官人孩子皆死在了大火了,这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撑着,便是知晓了她的容貌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人前来招惹,当下便下定了决心:“我答应。”
“是个爽快人!那你以后便叫我一声二娘吧。”柳二娘越看越觉得值当,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这却把柔嘉问住了。
她虽不受宠,但她娘的名号这大缙却是无人不知,因此她的封号也流传甚广,柔嘉愣了愣,最后轻轻吐出两个字:“雪浓,我叫雪浓。”
“这名字起得好。”老板娘由衷赞叹了一句,又叫人打了水,拧了帕子给她,“擦擦吧,既到了我这里,这店里也没什么旁人了,不必这么装着了。”
柔嘉紧赶慢赶了两日,闻言也没拒绝,换了两盆水,脸上的姜黄粉才洗净。
当她洗完脸转过头来的时候,饶是见多识广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有些震惊,愣愣地盯着那张清绝的脸看了许久,半晌一回过神来,又改了口道:“你以后还是涂着这粉吧,这般模样未免也生的太好了些。”
柔嘉拿下帕子的时候便担心她会因为怕这张脸招惹麻烦而赶她走,幸好没有,她微微松了口气:“多谢二娘。”
柳二娘虽是答应了,但拿下门板,收拾着闭店的时候时不时瞟过一眼她的侧脸,又有些疑虑:“我瞧你这气度,原先的主人家应该也是个大富大贵之家吧?你长得又这么好,你那夫君怎么能舍得放你走,会不会追过来?若是真的追过来,我这小铺子怕是也留不住你。”
一提到从前,柔嘉坐在这间街角拥狭的当铺里,忽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那坐在皇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都离她远去了。
直到看着那被蜡烛熏黑的墙角,她才切切实实地安下了心,再说起这座围困了她许久的皇城也变得云淡风轻了。
“的确是个大家庭,我夫君……他要大婚了,对方是个才貌双全的小姐,和他很相配,等他们婚后琴瑟和鸣,大约不久就会忘了我,自然也不会再多费力气。”
原来是要成婚了,恐怕是怕被大妇折磨才要逃出来吧……
也是,这般姿色放在后院里,哪个正头夫人怕是都不能安心。
柳二娘有些可怜她,安慰了一句:“行了,别想着他了,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么?就凭你这般姿色便是天子也是嫁得了的,从前先帝时风光无限的宸贵妃不就是二嫁之身么?我瞧着你这模样未必就比那宸贵妃差,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一听到嫁给天子,柔嘉不由得一噎,慌忙岔开了话,勤快地帮着她收拾东西:“我没这个心思了,只想好好地活下去罢了,二娘,你在做什么,需要我帮你打下手吗?”
“不用,你就帮我掌掌眼得了,我是在替一个故人修补印章,这活计你可做不得!”柳二娘生性宽厚,对她并不严苛。
“篆刻么?我可以试试。”
柔嘉笑了笑,她生父正是个顶顶有名的篆刻大师,若非如此,以他们的家境断不可能和当朝太子搭上关系。
她自小从刚懂事起便经常被父亲抱在膝上看他刻章,稍大一点,便被他把着手教,尽得父亲的真传,只不过后来一直被养在宫里,没有机会也不需要动手罢了。
“你真的能行?”柳二娘有些狐疑,但瞧着她一脸笃定的样子还是把东西送了过去,“你可要留些心,这是一个故人托给我那死鬼丈夫修补的,可我那丈夫年里烧死了,不得已我才硬着头皮上的手。”
“放心吧。”
柔嘉别的不敢说,但论起手艺来信心满满。
只是一拿到那玉章,摸到那熟悉的篆刻的手法,分明和她父亲如出一辙,柔嘉忽然觉得重如千钧,颤抖着声音问她:“二娘,敢问你这故人是谁?”
柳二娘不知她为何忽然激动,如实地回答道:“是一个结识了多年的老友了,和我那先夫颇为交好,但我嫁过来的晚,不知晓他们是如何结识的,只记得这位故人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会过来一次。只是他去年就没来过了,今年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不过是不想负人所托罢了。”
“那你这老友是何模样,是不是身形修长,略有些瘦削,高鼻深目,一派书生气,看着很是英俊儒雅?”柔嘉忍不住站了起来。
“英俊儒雅?”柳二娘扑哧笑了,“不不不,他和这个完全沾不上边,面目格外狰狞,总之是个神出鬼没的人,说不定今年会来也说不定,到时候你看看就知道了。”
“原来不是……”柔嘉一瞬间失落地又坐了下去。
她父亲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她在幻想什么?
如果父亲没死,他那么爱他们母女怎么会不来找她们呢?
这印章,大约只是父亲以前随手赠给人的吧。
柔嘉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些古怪的念头,专心拿起了刻刀,修补着那已经被磨损的几乎快印不出字迹的刻章。
她手法格外娴熟,一拿起刻刀来,柳二娘看到她的姿势瞬间便知晓这是个熟手了。
不一会儿,柔嘉便将那章修补完了,精细小巧,比之磨损之前愈发秀气。
老板娘摩着那方小巧的印章,神情愣了片刻,由怀疑,到震惊最后到欣喜,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肩:“你这手艺可不俗啊,既精致又秀雅,比起坊市里卖的那些胜上十倍百倍。当今陛下正在推行女学,那些大家闺秀们纷纷进了书院,你这手艺定然会讨的她们欢喜,简直就是一只进财的貔貅啊!”
柔嘉微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
“当然啦!”柳二娘脑海中飞快地打着算盘,“你没做过生意,你不懂,这些大家闺秀们最不缺钱,只要让她们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我也不用强撑着这铺子了,就靠着这篆章都享不尽的富贵!”
她实在是激动,简直像是捡到了宝一般,恨不得把她供起来才好。
柔嘉被她吹捧的晕晕乎乎的,头一次有了充实的感觉,晚上躺在阁楼里的时候连身体的疲累都顾不上,只想着赶快天明吧,赶快开始新的一天……
皇宫里
皇帝此次春狩只待了七日便回了朝,结束的有些意外的早。
一回到宫里,他便整日沉着脸,阴郁的模样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柔嘉公主和六皇子迷路了一日,找回来之后便被禁了足,被重兵把守在猗兰殿里。
皇帝一回宫便禁足了公主,宫里的气氛随之凝重了下来。
周明含知晓柔嘉跟皇帝的关系,忽听到被她被禁足严惩的消息,不由得心生疑惑。
辗转了一夜,她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柔嘉公主根本就不是被禁足了,她大概是根本就没被找回来,而是逃跑了吧!
皇帝这么下令恐怕只是在维护她的名誉吧……
一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得心跳砰砰,大着胆子想去太极殿试探一下。
太极殿还是像从前一样,高大肃穆,只是殿里的宫人愈发的小心,生怕冲撞了陛下。
周明含前去通禀的时候,正瞧见齐成泽灰溜溜地从习武场里出来,衣服上满是尘土,愈发心生疑惑,也顺着习武场走过去。
刚走到门边,一入眼正瞧见萧凛正穿着一身单衣叫着人前来跟他比试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发泄呢。
“一个个都没吃饭吗?”萧凛冷声斥道。
又掀翻了一圈,侍卫们一个个满头是汗,躺在地上挣扎着快爬不起来了,目光哀求地看向张德胜。
“陛下,已经操练了一上午了,要不今天就暂且到这里吧?”张德胜给他递着擦汗的帕子,斟酌着劝道。
萧凛接过了帕子,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不行,那你来陪朕操练吗?”
让他来?
他满身赘肉,走几步都喘,怎么敢跟这个实打实领过兵上过战场又一身腱子肉的皇帝比试啊?
那还不一拳就被砸成了肉饼……
张德胜连忙摆手,脸上赔着笑:“不不不,奴才哪儿敢,您随意。”
萧凛冷哼了一声,收回了视线,正要继续点人的时候,忽看见了周明含不知何时站在了场边,微微皱了眉,没再继续。
“参见陛下。”周明含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碎步走了过去请安。
一抬头看到他满头是汗,犹豫了一会儿,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帕子递了过去:“陛下要擦擦吗?”
那帕子上绣着一只文竹,萧凛掠过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径直拿了张德胜递过来的帕子:“不必了,你来所为何事?”
周明含见他不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明含领的是侍读女官的职,前些日子一直在陪永嘉公主读书,如今也该轮到柔嘉公主了,她虽被禁了足,但明含想着读书这种事想来也是应当不妨碍的,因此想问问陛下能不能放明含每日进去?”
一提到柔嘉,皇帝刚发泄完稍稍舒展一些的神色顿时又阴了下来,沉着脸随手擦了几下,而后将汗透的帕子重重丢到了托盘里:“不用了,她犯了错,谁也不许去看她!”
果然是不许人进去。
周明含的猜想印证了大半,心情一时间极度复杂,有些干涩地开口:“那敢问公主是犯了什么错,惹得您发了这么大的火呢?”
犯了什么错?
欺君之罪是不是大错?
便是砍了头也不为过。
但就算犯了错,她也是公主,是他的人,容不得他人打听和质问。
萧凛倏地冷了脸,目光不善地看着她:“你逾矩了,这不是你该问的。”
周明含从未被他当面训斥过,猛然抬头,只见他神情凝重,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连忙退后行礼:“是明含不对,明含也是担心公主,望陛下见谅。”
担心公主,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放出走失消息的时候,连永嘉都在山上找了一天,却并不见她的身影。
萧凛隐隐有些不悦,忽然厌烦了她这副滴水不漏的样子:“柔嘉既是在禁足,那你在宫中也无事,不如便暂且回去吧,等她什么时候出来了,你再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她赶回去吗……
周明含一阵惶恐,不知是哪里触怒了他,她张口想解释,可萧凛却径直背了身。
“朕累了,所有人都下去吧!”
他的话不可辨驳,周明含无奈只好告了退。
一回到这大殿里,刚出的汗瞬间冷了下来。
往常这般时候,她应当是倚着窗子在看游记,或是坐在软榻上绣着帕子,萧凛下意识的看过去,可那窗边没人,软榻的篾箩里只有一个绣到了一半的帕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冷冷的扫过一眼,又抬步往内室里去,可一入门,便瞧见了那个特意为她梳妆添置的梨木妆台,台面上静静地摆着一支断成两截的簪子,提醒着她是如何精心谋划背叛他的。
萧凛沉沉的看了一眼,攥紧了拳,朝宫人吩咐了一句:“把她的东西都扔出去,若是再敢让朕看到一件,朕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宫女们被他的话吓得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将帕子,首饰还有衣物全都收拾了走。
原本散落的时候这些东西看着并不多,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忙脚乱的抱着东西来来回的进出,萧凛才骤然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一点一滴渗透到了他的生活里。
东西一拿走,他原本就简约的内室更是显得有些空旷。
当宫女试图将那床边的信拿走的时候,萧凛忽然皱了眉:“这个不许动。”
宫女连忙后退,收了手回来。
那信虽只刚送来一日,却已经被磨出了毛边,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了。
那是他派去盯着她的人传回来的回信,上面一点一滴记录了她所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萧凛一想到她不愿做公主,却宁愿在庐州的一家小当铺里当个伙计便忍不住怒火中烧,拿起那信正准备撕掉,可一看到那信上说她因为刻章手都被磨红到起泡了,心底又控制不住地抽疼。
当初他就算用了些手段逼她,也从未想伤害她。
可她非要离开,离开他就是要去过这种出卖体力的日子吗?
简直不知好歹!
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等到她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还不是得乖乖回到他身边?
萧凛重重地拍下了信函,不再去想她的一切。
然而习惯了两个人睡,一个人再躺在这空荡荡的大床上,他忽然难以入眠。
往常她虽然睡觉很安静,也很没存在感,但总是躺在他一伸手就能抱到的位置,即使什么都不做,抱着她也格外好眠。
但现在手边空荡荡的,里侧的枕头也早就换洗了一遍,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
萧凛一个人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黑着脸起了身想找件她的衣服。
然而里间和外间都因为他那会儿的发怒,把她的所有东西都收拾的一干二净。
找寻了半晌,他只在书房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件不知是什么时候胡闹时扯下的小衣,鹅黄色一点,被一根细细的吊带悬在椅子的扶手边。
萧凛沉沉地盯了半晌,怒火几乎要冲出视线把那衣服燃烧起来。
可盯了半晌,他最后还是走了过去,鬼使神差般地将那小衣攥进了掌心,递到唇边深深埋了下去。
等萧凛再出来的时候,神色舒缓了许多,平静地向张德胜吩咐一句:“把齐成泽叫过来。”
齐成泽是负责他出行安危的,这个时候叫他来干什么?
张德胜正犯嘀咕的时候,隔着门缝忽瞧见了那桌脚下团成一团的布料,顿时便明白了过来,低着头起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