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纾华的生辰在冬月[1],是入冬后寒冷的日子。
从前她在侯府中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每年的生辰父亲母亲都会为她准备宴会和礼物,只是自从前世嫁给傅冉后,她便极少过生辰了,连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日子。
“浣心,我的生辰……”
看主子拧着眉头思索的模样,小丫头连忙回道:“娘娘的生辰是冬月廿三,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了。”
许纾华沉默着点了个头,紧皱的眉头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舒展,只垂下头去继续哄着怀里的孩子睡觉。
从前她倒也不曾体会过生养孩子的辛苦与劳累,这会儿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娘亲来。
都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这话确实没错了。
“前几日陛下送过来几匹上好的蜀锦和凤织锦,你挑了合适的颜色花样去找人按照母亲的身量裁成衣裳,送去侯府。”许纾华说着放轻了声音,将已经睡着的傅澄颐小心翼翼地搁置到摇床上。
见着孩子是真的睡熟了,这才转过来跟浣心接着说道:“城南边的那家点心铺子有母亲最爱吃的黄梨酥,你也亲自去买了,别人我总归是不放心。还有西边那家首饰铺子里还有我之前定制的一套珠钗耳环,再挑一对成色最好的翡翠镶金镯子……”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浣心给拉住了手。
小丫头朝她眨眨眼,笑道:“娘娘,奴婢以为,您送给夫人这样多的东西,倒不如将人接近宫里与您相伴几日。您知道的,夫人最在意的还是您这个人,而非您送去的礼。”
陈素语平日里确实不甚在意那些穿着首饰,自然也不会像其他侯府伯府的夫人一样珠光宝气,她瞧起来总是那般素雅温柔,清丽脱俗。
许纾华从前也想过要成为母亲那样的女子,可终究一入皇家深似海,这所谓的人人向往之地将她逼成了这般模样。
“我倒是想的,只恐怕是不能。”她想起昨晚傅冉说的那些话。
——“纾儿,眼瞧着快到你的生辰了,朕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
——“是你从前最想要的。”
她从前最想要的也不过是他的一颗真心,这人总不会是要将自己的心给掏出来给她。
无论如何,这样的日子还是不要将母亲接过来。如今朝中局势不定,宁王那边也尚有威胁,她不可能让母亲跟着自己犯险。
这般想着,许纾华摇摇头,让浣心去将新挑选进宫的乳娘带着去了乾晖宫。
既然昨天这人答应了要帮这个忙,自然是要履行承诺的。
待到屋里安静下来,便只有她跟孩子了。
许纾华在摇床旁边坐下,垂眸望着已然长开了的小娃娃,心中五味杂陈。
“颐儿,娘亲不知这太子之位是否是你想要的,也不知你长大后会不会怪我……可你已然生在了皇家,这便是你的宿命,娘能做的,也只是把最好的都给你。”
“孩子,快些长大吧……”
李卯的脚步声打破了御书房里肃穆的氛围,“陛下,宁王殿已经进宫了。”
听得这话,原本坐在椅上的承宁伯与宣敬侯看了彼此一眼,心照不宣地站起身来。
“想来陛下与宁王殿下还有要事相商,老臣便不多叨扰了。”
许睿年躬身行了一礼,一旁的盛卓也跟着道:“老臣也告退了。”
傅冉点了下头,“今日朕所言,还望二位好生思量,这朝中的局势还要您二位来稳。”
两人应着又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了御书房,屋里只剩了皇帝主仆二人。
李卯叫了小太监进来收拾了桌上的茶盏,又亲自为傅冉换上一盏新的。
“陛下,一会儿可要让乔诫在门口候着?”
这事傅冉虽然没说,李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会儿担心着主子的安危,不得不多问这么一句。
傅冉却摇摇头,“不用,像往常一样便可。”
李卯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醒着退了下去,“是。”
傅禹进来的时候,只见着一袭龙袍的男人正坐在榻上垂眸饮茶,瞧起来是难得的悠闲。
只是即便在这样的悠闲中,他周身也像是萦绕着一股子凝重,让人不敢靠近。
他习惯性地勾起唇角,朝着屋里那人叫了一声:“皇兄。”
傅冉抬起眼来,将手里的茶盏搁下。
他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过来坐。”
兄弟二人并肩坐在榻上,中间隔了一方矮桌,桌上摆置着傅禹爱吃的点心和蜜饯。
李卯端了茶盏给宁王,又匆匆退了下去,屋里只留他们二人。
傅冉没急着说话,只将点心碟子往对面挪了半寸,示意他吃。
傅禹垂眸看了一眼碟子里摆着的精致糕点,没动,只一脸关心地看向自己的皇兄。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又发了急症,臣弟虽忧心着却也怕打扰孩子养病,不知现下可好了?”
“已无碍了。”皇帝朝他笑了一下,“只是这孩子的病来的蹊跷,朕派人查探了一番,是没有心之人下了毒。”
宁王面上惊讶非常,“竟还有这等事?太子年幼,皇兄万不能姑息!”
傅冉捏了捏眉心,道:“这是自然。”
“不知皇兄可查出了疑犯?若有臣弟所能帮忙之处,臣弟定然倾尽全力。”他这副模样莫名就有了当年那个活泼顽皮的六皇子的影子,看得傅冉心都跟着发沉。
屋里默了一刻,便听得皇帝叹了口气:“是母后。”
“太后娘娘……”傅禹低低地重复了这么一句,眸中恍有一道冷光闪过,“有些话不必臣弟多说,想来皇兄心中自有定夺。”
傅冉望着他,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了拍,“阿禹,如今朕身边的亲人只有你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有股子阴冷的风从脚边掠过,傅禹抬起眼对上面前那人的目光,心尖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半晌,他垂下眉眼笑着应了一句:“皇兄这话……臣弟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是二人互诉衷肠的话,此刻屋里的气氛却带了几分阴冷和尴尬。
大抵是方才那阵冷风吹进来的缘由,傅冉这般想着,目光却并未从弟弟身上挪开。
“朕记得以往,你都是唤朕二哥。”他像是自嘲一般地笑了声。
傅禹垂着头脸色微冷,他托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皇兄,凡事还是向前看吧。”
这日一早,许纾华醒来便见床边坐着的那人穿戴整齐。
她拧了拧眉头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又隐隐觉着不对。
只因那身衣裳瞧着并非是要去上朝,也与平日里的华服不大一样。
困意终究是被心中的不安冲淡得半分不剩,许纾华撑着身子坐起来。
“陛下一大早便这般盯着,是变着法要折臣妾的寿?”
傅冉笑着伸手去扶她,并不在意她方才的埋怨,“纾儿,你醒了。”
许纾华没应,只趁机暗戳戳地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叫了浣心进屋伺候梳洗。
她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
傅冉见她醒了便也出去了,没留下来讨嫌,倒是过了一会儿抱着小太子去了暖阁的榻上坐着,父子俩逗闹的声音传到这边来,许纾华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本意是不想让孩子跟傅冉太过亲近,却也不想让孩子缺少父亲的那份疼爱。
此事自然不得两全,到头来郁闷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娘娘今日这身衣裳与最适惊鸿髻了,不如奴给您梳一个?”浣心说着替她套上外衫。
许纾华这才发觉今日身上穿的这件衣裳自己并不曾见过,“浣心,这身衣裳是哪里来的?”
“是陛下特意命人给您做得,与陛下身上那件用的是同样的布料,瞧着也十分相配呢!”
“……”
许纾华没再说话,只沉默着任由浣心给自己梳了精致的发髻,又配了一对银珠簪和耳环,这才去了暖阁去见父子二人。
“朕便说这身衣服纾儿你穿着定然好看!”傅冉抱着孩子起身,拉着傅澄颐的小手去够许纾华,“颐儿快看,你母后漂不漂亮?”
许纾华绷着脸色深吸口气,“陛下。”
她沉声唤了他一句,将孩子从他怀里抱了过来,“陛下有什么话大可直说,臣妾不喜欢兜圈子。”
身前那人手里落了空,这会儿望着她发怔。
“可是方才我吵着你睡觉了?”他这话问的小心翼翼,语气也十分柔和。
可许纾华最受不了的便是他这副模样。
“不是。”她不悦地否定道,又叫了浣心和乳娘进来将孩子抱了出去,这才转过来与傅冉对视。
“这身衣裳、发髻甚至耳环配饰,皆并非臣妾平日所喜,即便是给浣心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般做。陛下到底是何意,还请明示给臣妾。”
那人无奈地扯了下唇角,垂下眉眼去拉她的手,“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给你一份贺礼吗。”
许纾华抿着嘴唇没说话,算是默认。
所以这衣服首饰便是他送的生辰贺礼?衣料布匹并非什么稀罕之物,甚至比不上他平日里往坤晴宫送的那些。
这一国之君送的生辰贺礼未免也太过寒酸。
“随我来。”那人说着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许纾华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人牵着手走到的寝殿之外。
两人的穿着配了对,这会儿又手拉手,迎面走过来的宫人们都下意识地笑着垂眼。
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总是恩爱非常,傅冉对她的宠爱也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
可这到底并非许纾华所想。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开那人的手,连理由都已经想好,却见乳娘正抱着孩子往外走,浣心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俨然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李卯匆匆过来朝着二人躬身,“陛下,娘娘,出宫的马车已然备好,即刻便可启程。”
“好。”身旁那人点了头。
许纾华怔了一瞬,“启程?去哪儿?”
傅冉偏过头来看她,指腹轻轻揉捏着她的手背,“去给你过生辰。”
过生辰?
可她的生辰要在月末,这会儿就走难不成是要跋山涉水的……
许纾华被他带上马车,亲自扶着进了车里坐下,那人方才放了手。
傅冉并肩坐在她身旁,手臂紧紧贴着她的,相同纹路质感的衣料摩擦着生出些许暖意来。
许纾华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陛下的马车金贵,臣妾坐不惯,还是去后面那辆找——”
“纾儿。”那人冷不丁开口将她的话截了过去,“后面有乳娘和浣心照顾着,乔诫也在,无人敢伤澄颐,你大可放心。”
许纾华沉着脸色没再说话,只与他保持着距离。
她能感觉出来,出了宫门的这一路是在朝着南边而行,街道上的吆喝声接连传入耳中,她隐约猜出了傅冉要带她去的地方,却也忍不住地越发不安起来。
“陛下,到了年底朝中事务繁忙,您不在朝中主持大局,恐生出乱子来。”
她这话是依着皇后的身份说出口的,克制又理智,疏远也陌生。
“不然你以为朕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自然是忙着将朝中事务处理妥当。
傅冉转过来看她,眸中映出那明明娇俏动人却无甚表情的面容。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转过头没再看她,只沉声说着:“如今已出了皇宫,你我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后,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起码在你生辰这段日子。”
许纾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与他做平凡夫妻,已是她上辈子的心愿了。
“纾儿,我欠你的有很多,但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我每天想着的便只有弥补那些过错。”他低垂着眉眼,脸上的表情是从未出现过的卑微模样。
许纾华漠然别开目光,“身为一国之君,陛下想着的应是如何让我稷朝国泰民安,是如何造福百姓才对。”
“可若你不高兴,我将着天下治理得再好又有何用?”
许纾华没说话,心头的酸涩却不知从何而起,越发地让人难受起来。
身旁那人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温热不断影响着她的思绪。
“什么明君贤君,都实非我所愿。如果可以,这皇位我即便让出去也无妨。可它还能保你们母子平安……”
提及此,许纾华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冷眼看向傅冉,“保我们母子平安?颐儿几次三番中毒又作何解释,他还那么小!”
“此事我确实欠你们母子一个交代,但很快了。纾儿,你信我。”
“……我信得还不够多吗?”
她上辈子不就是因为信了他才落得那般下场?
气氛僵在那一刻。
这会儿马车已然出了翡京城,周围都已没了热闹的声音,只剩马蹄与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合着马车轻晃时发出的细微“吱呦”声。
傅冉终还是松了握着她的手。他捏了捏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待这之后,你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他冷不丁来了这么句话让人措手不及,许纾华听着一怔,眉头都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那人却兀自接着说道:“留下也好,离开也罢。又或者是取了我的性命……我都绝无怨言。”
“只要你想,我便都由着你。”
“这样,可好?”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望着他半晌,也没回应出一句“好”或是“不好”来。
“停车!”许纾华朝着外面叫了一声,尽可能让自己心态平和地同那人说话,“颐儿这会儿怕是在哭闹,我去看看。”
她说着起身要走,这一次傅冉没有拦她,她却步子沉重得快要迈不动。
直到被李卯扶着下了车,许纾华才觉得心绪有了些许的缓和。
她重重呼了口气,转身朝着后面那辆马车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1]冬月是指农历的十一月。一直很喜欢这个月份的别名,终于用上了!所以特意备注了一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