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枝头春意闹,花气袭人知骤暖,东风和柔地一嘘,泥土里百草权舆,碧玉枝头刚刚冒出了嫩黄的芽叶,莺飞啼啭,燕子翔舞。
时光荏苒,已是永熙十三年,窗阁卷起帘栊,宫墙琉瓦沐浴着春阳,昨夜小雨润物无声,今夕京州的早春不燥不骄,分外宜人。
定柔坐在合欢树荫下缝纫着一件袍子,岁月的琢磨,两鬓已有了银丝,眼角几许细纹,骨相仍是柔桡绰约。
寝宫的窗扇半开,隔会子便要望一望,快午时了,太上皇陛下还在睡懒觉。
当初宗晔尚未及冠便出震继离,孩子爹执意让位,冠冕堂皇的理由,治国之道权谋之术已传授尽,要磨砺儿子,试试这把刀锋不锋利,朝臣们一致反对,问:“陛下,你方及天命之岁,尚在鼎盛啊,尧一百岁才禅位的。”
孩子爹立时掩口咳了几声:“朕......近年来时感心力交瘁,恐天不假年也,晔儿天资聪颖,定能早当大任。”
文武众卿齐齐瞥向丹樨上站着的少年,束发玉立,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能扛得动这比山还重的社稷大业吗?怎奈陛下再三明志,朝会几番商榷说好了,太子提前登基,陛下退居太上皇,为保国祚安稳,太上皇训政三年,观政两年,共五年,届时新皇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登基之初宗晔尚未大婚,仍住在春和殿,父子俩每日朝乾夕惕同进同出,卯时一刻百官点卯,这厢叫起盥洗进膳,然后乘舆一前一后上朝。
金龙宝座旁多了一把九龙金髹椅,二圣临朝。
起初孩子爹还勤奋了一年。
少年天子颖悟绝伦,凡事一点就通,没多久政务便上手了,虽未亲政但握起朱笔有模有样,批阅奏本一目三行,且懂得揣摩各方心思,兼得老成持重,凡事在心中度量权衡,又是个担当刚毅的性子,堪为天生的皇帝苗子,太上皇观察了一段时日很是满意,自身便渐渐脱离了出来,生了懈怠的念头。
这一闲下来,愈发不可自拔,养花侍草不亦乐乎,垂钓之术日渐精湛。
登基第二年,宗晔时常遇到这样的难题,训政的老子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不上朝全凭心情,每早他洗漱好峨冠博带等在外殿,一等没动静,二等没动静,眼看误了时辰,宫人们叫了几遍不敢再叩门了,宗晔只好亲自去叫。
一下下拍着门扇唤着父皇,该起了,九华帐里老子爹正揽着老子娘睡得意犹未尽,听到外头的声音,惺忪的眼黏的睁不开,朝着门撒谎:“朕今日违和,你独自去罢。”
宗晔只好“孤单影只”地走了。
朝臣们起初甚关切,后来也发现了端倪,时日久了干脆不问了。皇帝英明睿达,六部之中按部就班,朝野内外井然有序,太上皇爱咋地咋地罢。
太皇太后知道了不免来训斥不像话,为父不尊如何如何,太上皇义正言辞地道:“我都宵旰忧勤半世了,怎地还不能歇息歇息?再说了,父子俩临朝太久难免生出嫌隙,我当急流中勇退,才是明智之举。”
几句花言巧语,拄着拐满头白的太皇太后好像被绕进去了,想起历朝历代,不由感慨:“若都似你这般,天下早太平了。”
定柔觉得,这家伙分明坑儿子的,想早早把自个解脱出来。
三年训政期过了之二,太上皇早不耐烦了,待宗晔大婚之后写了一道归政的诏书,将守备军和中京三大卫的虎符,暗卫和各处眼线的令符全部交卸,宗晔正式亲政,太上皇还舔着脸说了一番意义深长的大道理:“为父御极数十载,破党争、除藩镇、平边疆,兴农桑,修水利,改制科举,整饬吏风,这半生披肝沥胆兢兢业业,深觉心力耗尽矣,今日之后你已独当一面,国朝就托付你手了,朕以后垂衣拱手,仰屋著书。”
这意思是,老子爹艰苦卓绝才创下这清平盛世,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仰屋著书,定柔只看到了“仰”,至于著书,裁的厚厚的雪白宣纸,定柔给刮的平平整整,这厢却迟迟不见着墨,到哄的宗晔绞尽脑汁尽孝心,为他遍寻名人的文房四宝。
不久嫌宫里不自在,带着小妻子移到了温泉行宫。
至此愈发变本加厉,活成了一条咸鱼。
午时方至,定柔瞧了瞧高悬的日头,尚膳局女史挽着食盒鱼贯而进,她气呼呼放下针黹,起身去寝殿,吩咐宫女将金线绒帐帷统统挂起,炽盛的阳光立刻洒了满室,楠木御榻上明黄中衣的人被晃的眼睑动了动,又闭上了,睡得鼻音哝哝:“作甚?”
定柔掐腰:“怎么的,素日早膳和午膳一道用就罢了,你今天是打算晚膳当作一日三餐了吗?”
太上皇眼睛眯开一条缝,挑眉窥了窥铜漏。牢骚道:“怎么又午时了!磋磨人的!”
退位之后发觉时间如白驹过隙,过得委实太快了,一日之计由白到黑,仿佛喘息之间,这才知道什么是虚度光阴了。
“午膳迟一会子不打紧,我再养养神。”说着掩了掩被翻身向里。
定柔气的掀了锦被。
金丝梨木八仙桌上碗碟森列,肴馔琳琅,正厅挂着团福纹纱罗帐子,边上侍候着一众女史和宫娥,分别捧着铜盆清水和漱盂,呈盘里放着帕巾与山茶花澡豆,太上皇眼角还留着觉后的慵态,添了一碗八宝饭,定柔吃着汤为他夹了菜,望着那两层下巴道:“下晌咱们去爬山,还记得竹林小院的后山吗,咱们去那里等日落。”
太上皇咀嚼着道:“我叫了四弟去垂钓,西城郊的水库那儿听闻有大青鱼,钓回来给你做汤。”
定柔放下牙箸,接过帕巾拭了口,道:“才打了几日又和好了?上次因为你的鱼线勾了他的笭箵起争执,你把人家推水里了,他不会凫水,可喝了不少,这么快就烟消云散了,瞧你四肢不勤的,都快成泥人了。”
太上皇知道小妻子又要唠叨了,只好妥协,命小柱子通知襄王,改日再来。
待日头稍倾,羽林卫扈从着两骑进了万篁林,林下幽静连芳草,竹笋冒尖破土,沿着石砌小路到林荫深处,下马顺着羊肠小道而上,两旁的灌木已被巡逻的羽林清理了,各山头封锁。
定柔虽久在深宫,穿山越脊的本领丝毫没退化,身轻若燕,腿脚灵活如脱兔,男人攀的十分吃力,出了一身大汗,弯腰气喘吁吁:“等等......我......”
定柔呵呵笑他,采了一捧野花嗅着香。
一轮红日缓缓西坠,苍山辽远,暮云合璧,并肩坐在一方山石,女子依偎在肩头,望着壑下炊烟徐徐,白云生处有人家。
男人回忆起那年的向往,感叹后来终究如愿,得此佳人,半生恩爱的时光,匆匆已是三十载过去,东皇去后韶华尽,这一生有这个女人相伴,携手白头,真好!上天待他何其恩厚!
还记得那时说,寻常百姓的日子也不错。
这一刻醍醐灌顶,她陪着他深居高墙半生,是不是该过一过她向往的生活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当夜描摹了图纸,叫了宗晔来说:“为父要与你娘过一过归园田居的日子,找个和竹林小院一样的幽静之处,为我们建一所小宅,墙胚堡的厚些,冬暖夏凉,屋梁加固三层,房前屋后有田垄,我要躬耕。”
宗晔自来雷厉风行,立刻回宫召工部议会。
五个月后散尽了油气,一对垂暮伉俪便乔迁了。儿女们来庆贺,可儿与穆青育了两子两女,一个是清风霁月,一个是冰壑玉壶,一个是集贤阁大学士,一个是名动京城的女夫子,夫妻之间越是久了越是亲密无间,也有了夫妻相,彼此声气相投,心意契合,时间是抚平伤口的良药,也足以忘怀一个人。
玥儿成婚后随着驸马徐湛之外放四年,这是宗晔一番思虑下的令,原因是这个姐夫出身卑微,乍然经历人生大起,怕他春风得意而迷失,故有心磨砺,将之外调,任韶州知府。
岭南之地蛮荒,玥儿执意随行,虽有医女和太医,还是怕生产遇险,故一直吃着避子药,第五年回京才怀娠诞下一子,她性情爽利,又被母亲教养的善解人意,颇有驭夫的心得,一张一弛,深谙擒纵之术,是以驸马对她奉若珍宝,百依百顺。
小安瑶温顺静美,说话轻声细语,是父母千疼万爱的掌珠,与户部尚书的小儿子青梅竹马,那后生名讳安泓,正是殿前直少尉,皇帝宗晔的贴身护卫,说来算妙云师太的侄孙,太上皇本要强留小女儿到十八岁,但禁不住孩子娘劝,女大不中留,十六岁生辰不久便出降了。
三个驸马一生都不曾纳妾娶小,过成了一生一代一双人。
宗时豪放不羁,最是让人费心,竟立下不破胡虏不为家的誓言,把定柔气的病了一场,永熙十一年大矢国卷土重来,好不容易等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哥哥却让他押运粮草,宗时扮成兵卒混入了西征大军,战场上如利刃出鞘,骁勇无比,这一仗歼敌七万,大矢败退西走,也算破了胡虏,凯旋班师那一日,还没看清城门便被围住披上了大红弁服,被亲娘提溜着耳朵塞入了洞房。
小孙儿们叽叽喳喳,定柔哄了这个抱那个,忙不暇接。
竹里人家的小院,白墙飞檐的围墙,两层坐南朝北的楼阁雕楹累栋,一道木阶曲折向上,院中一口深水甜井,门外挂着一个桐木匾,题着“悠然居”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虽是夏末但千叶万篁自然成荫,山风送凉。
宗晔在竹林外建了值房,禁卫军披甲执锐,三步一岗,六时轮换。
这里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孩子们饭罢闲叙了一会儿便各归各家了,定柔穿着民间妇人的粗布罗衣收拾了石桌,男人到厨房煮了甘和茶。
第二日,他将围墙下的空地垦了垦,种上萝卜和菘菜,东墙跟劈了一小块砌成小池塘,用来养鱼。
在这里,没有太上皇和圣母皇太后,没有荣华锦绣,他们甚至没有奴仆,事事亲力亲为,时间仿佛变得缓慢了,心也踏实、宁静,男人只恨没有早些醒觉。
每个清晨薄雾惺忪,他们便起了,相携到山坡漫步,呼吸吐纳。
早饭后男人戴上斗笠,背起荷锄下田了,第一年学着种植荞麦,定柔系着围裙烧饭浣衣,看日头烈了提了茶送到田间地头。
廊下青石台一排瓮子腌着酱肉酱菜和蜜饯。
午晌男人回来石桌上已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她将水盆里温着的手巾拧了递给他擦脸,他笑着在她额头吻了一记,然后换了鞋坐下来,男人发现劳作回来吃饭分外可口,定柔不停为他添菜,一日三餐,她有一双巧手,总变换着花样叫他口腹愉悦。
下晌男人或到后山伐柴,或在院中树荫下摆开一张小几,握着刀雕刻。
定柔静静守在一旁,纤柔利落的小手或缠纬线或纺缉,小院时常传出唧唧吱吱的声响,一匹匹的提花锦搭在竹架上,他第一次当木匠,为她做出了织锦机。
偶尔也会有友人来访,襄王、静诚大长公主、太皇太后、曹太后,还有在宫中养老的太妃们,每到这时定柔都会忙进忙出,张罗茶水点心,坐的时候长了还会款待一桌饭菜,男人也不避讳,当着他们熟练地劈柴烧火。
曹太后和太妃们完全不敢相信,这还是昔日那个仪貌矜严的陛下。
秋天,院中的瓜蔓攀上了瓦檐,坠着累累新瓜。
八月太上皇万寿节将至,院门外宗晔勒马下鞍,也穿着朴素的粗布襕袍,进门看见父亲在围墙下锄草,也忙不迭挽起袖子来帮忙。
定柔做了松竹茶唤他们来品。
父子俩净了手坐到石墩上,宗晔道:“万寿节至,百官纷纷上了奏本,请您回宫,礼部尚书提议大办千叟宴,举国庆贺。”
老子爹喝着茶皱眉:“朕不爱那热闹,聒噪的很,没得奢靡铺张,以后他们若愿意,你便在璇玑殿摆忆苦饭。”
宗晔只好拱手:“儿子遵命。”
午饭罢父子俩沿着石砌小路信步而行,说着朝上的事。
定柔望着他们的背影会心一笑,庆王谋逆自戕之后,父子俩三年没有说一句话,并非相互憎恨,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第四年才渐渐放下芥蒂,宗晔伏低做小,老子爹也打开了心扉。
八月初一夜,男人的生辰。
月华如水映着花木葳蕤的小院,夜虫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一张乌木罗汉榻抬到了月下,旁边的小香几搁着点心和茶。
定柔怕风凉取了披风来为他围上,男人握住她的手,携着坐到了腿上,相依相偎仰望朗月星河,他将她裹进怀抱,吻着耳垂道:
“娘子,我们这样能活到一百岁吗?”
她答:“我们努力活到一百岁。”
“今世与你还是觉得短暂了,来世我们还在一起好吗?你不许喜欢别人。”
她目光脉脉,唇畔一抹甜静的笑靥:“好。”
十指紧紧相扣,时光隽永在这一刻。“天长地久!”
生当长相依,死当长相思,生当同衾,死则同穴......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记得帮我打分哦!那个重生的番外我歇一天写在专栏,想看的亲可以去看。
另外我开了个新预收,现言《唯你可爱》文案还没写,双男主都市爱情的,女主叫洛思然。(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