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来人很快,当众公布完婚约没多久,门外便传来一声高昂的通禀——
“大内总管李德全奉陛下口谕,贺靖安侯老夫人满寿之福!”
宫里来了人,整个堂中方才乍起地议论声,顿时偃旗息鼓,众人不得不压下心中的各种猜测,齐齐站起身来准备行礼。
陆珏见婉婉还没有从婚约的震惊中缓过神儿来,稍稍垂首凑近她耳边,说:“祖母的镯子方才落在了茴芳馆,你走一趟吧,去替祖母取来。”
其实是遣个婢女去即可的事。
但只要是他开口,婉婉便丝毫都不会置疑。
况且她眼下也确实需要点时间和空间,用来消化方才接受到的信息,遂怔怔点头应下来,匆匆领着临月兀自出了晏山居偏门。
今晚的月亮很圆,清辉落地成霜。
婚约这一遭,临月都要为她高兴坏了,“姑娘,老夫人果然还是最疼你的,此回婚约定下,只等礼成,你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侯府将来的女主人啊,将来世子爷承袭了爵位,朝堂上政绩斐然,为她家姑娘请封诰命都是有可能的。
教外头那些人总拿姑娘的出身说事,往后看她们谁还能像今儿个似得,当面阴阳怪气地挤兑姑娘?
临月是真心为婉婉高兴,然而婉婉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不说话,临月这会子倒打开了话匣子。
又惦记着贺礼那事,笑道:“还有姑娘的贺礼,这是拿不回来了,茂华说那副题字,权当世子爷同你换的呢。”
“你瞧世子爷待你还是很好的,今儿个你才变了脸色,世子爷就瞧见了,要不是他一早就注意着你,哪儿能那么快发现,是不是?”
婉婉心不在焉,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表哥要那么副刺绣做什么用,可既然他要,她肯定没理由转头就藏着掖着不给。
但现在刺绣不重要,重要的是突如其来的婚约啊!
婉婉还是没能完全回过神儿来,连自己该做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等两人到了茴芳馆,临月忙活着开始找手镯了,她怔怔地也跟着一起找,手不停地在翻动,脑子里空白一片。
镯子死活找不到。
婉婉坐在椅子上正凝眉发愣,外头陡然又有人脚步扑腾腾地跑进来,阵仗大得好似正在被歹徒追杀。
是陆雯的贴身婢女扶穗,冲进来直奔婉婉,也是满脸的喜庆。
“婉姑娘好福气,我们小姐教奴婢先来姑娘道声喜,小姐还说了,姑娘这么天大的喜事,怎么还瞒着她,她回头可要跟您计较了呢!”
这话可教婉婉怎么回。
她坐在椅子上缓了好半天的劲儿,脑子里仍还是嗡嗡地,遂顾不得多想,起身径直往晏山居回去了。
现在李德全应该已经走了,她心里好乱,想看见表哥,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那厢李德全奉旨前来贺寿,自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此行还带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是皇帝要赏赐给婉婉的,这珠子盛京城里一共就两颗,另一颗在宁昭仪宫里。
帝王的喜爱,原用不上这般迂回婉转。
只是靖安侯府毕竟是皇后的娘家,况且皇帝早习惯于教底下人承颜候色,只要天子目光所至,该由靖安侯府将婉婉主动奉上的,这样才体面。
可谁成想,李德全这回来没见着婉婉。
而后闲话多问了两句,他才知道这位寄居府上、孤苦无依的表小姐,已经内定成了准世子夫人,出人意料至极。
两人身份地位如此悬殊,婚约竟就这般当众定下了。
谁能想得到?
直过了好一会儿,李德全才从无处遮掩的讶然中回过神儿来,一时间,冷笑里难掩几分尴尬和阴郁。
但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不至于为此便失了礼数。
他沉了口气,扯了扯嘴角上前,“咱家恭贺世子得此佳人,即是如此,那陛下赏赐之物,便请世子代为收下吧。”
说实在话,这夜明珠李德全都不想给了。
但皇帝的赏赐,没有他拿过来在众目睽睽下掌个眼,回头又给拿回去的道理。
一颗珠子而已,皇帝富有天下,天家的体面更重要。
陆珏周身沉稳,吩咐茂华上前接过锦盒,又教婢女盛上一盏佳酿递到李德全跟前,客气又周到。
“祖母寿辰,劳大监走这一遭了。”
李德全目光微垂,落在陆珏赤红的华服上,不多言,道声谢,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此告辞。
堂中神色各异地一众宾客,这才终于渐渐回过味儿来。
回过了味儿,便该心照不宣地换上了一副得体的笑脸,三三两两地举杯冲老夫人道起了喜。
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是谁,跟她们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顶多背后当个谈资罢了,只要靖安侯府仍旧尊荣无上,她们该捧还是得捧着。
言笑晏晏地假场面,陆珏无心再作陪,便侧首同老夫人告了辞。
那爱哭的小丫头方才好似受了惊吓,不知是不是又一个人躲起来害怕地哭去了,他总该去看看。
但走出晏山居大门不远,绕过方影壁,先瞧着有人站在风里,正颔首以待。
婉婉寻过来,没等进晏山居,便在三道圆月门外,率先瞥见了垂首侍立的茂华。
她往前走过去,然后看见了陆珏的一片赤红色衣角,再顺着拐过去,才看见影壁下,正与陆珏相对而立的姜蕴。
姜小姐……她不知在与表哥说些什么?
婉婉心头扎进了一根刺,顿时站住了步子没敢再往前走,甚至打算先退几步回避。
但无奈她的脚步声已先传了过去,没等她转身,陆珏已回首侧目望过来。
“表、表哥……”
婉婉突然有些进退维谷,感觉自己这下子真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为尴尬。
她还有些心灰意冷。
仿佛看见了戏台子上老唱的那些,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男子却被长辈按头去娶旁人的烂俗戏本子。
扎心的是,眼下她自己似乎就是那个“旁人”。
十二月的寒风已凛冽透骨,婉婉一身单薄,不知所措地站在风里,被吹得脸颊泛白,略有些瑟缩。
陆珏自然不会因为姜蕴而教婉婉等。
他会驻足在此听姜蕴一番言辞,只是因为姜蕴打头便问了他一句,“太子妃——可否成为皇后?”
这话问的真是冒失又没道理,可投石问路,最要紧的本就不是道理。
姜越山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自幼视若掌上明珠,姜蕴的意愿,很能代表她的父亲与舅母永安长公主。
陆珏至少会听听她的打算,再做思虑。
眼下婉婉来了,他当下便与姜蕴告辞,而后朝婉婉过来,走到她面前,顺手便将茂华小臂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了。
姜蕴沉默看了眼二人。
陆珏身量高大挺拔,站在婉婉跟前时,离得近些,便好似将她拥在了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也为她垂首折腰。
姜蕴寥寥垂下眼睫,挺直脊背转身回了晏山居大堂。
婉婉双手冻得冰凉,陆珏又将自己掌心里的手炉递了过去,抬手给她系着大氅的系带。
陆珏淡声问:“跑出来受冻做什么?”
婉婉握着温暖的手炉,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表哥我、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陆珏垂眸看见她面上隐约不安,便猜到了,“跟婚约有关?”
婉婉诚恳点了点头。
她心里一点儿地方实在太小,倏忽塞进来这么大一件事,好像消解不了,把人撑得忐忑不已。
加上周遭的灯火也不明亮,陆珏的面容隐在半边阴影里,婉婉眼神儿本就不好,现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心里就越发七上八下。
园子里的风太大,她穿得又太单薄。
两人旁边不远就是间小阁楼,陆珏一时并未多言,只提步打算带她过去避避风取暖。
但才转身,婉婉却从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表哥……”
陆珏回身,瞧她又像那时祠堂里那般拉住他,但神情很不一样,那时她在渴求疼爱,现在,倒好像很纠结、很不好受。
接着,婉婉喉咙间艰难的滚动了下,陆珏便听见她说:
“婚约的事,表哥若是不愿,我们就一道去寻祖母说清楚,行吗?”
婉婉仰着脸,透过昏暗的光线迎上他的目光。
因为她自己也寻不到任何一个足以支撑这门婚约的理由,所以越发觉得不知如何在他跟前自处。
“表哥你也知道许家和宫里的事,因为这些,祖母近来越发为我心急,她只是怕我这辈子没有个好归宿,本意并不是想当众裹挟你的。”
这个小丫头,还一心只以为是老夫人自作主张的呢。
陆珏眉尖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一时却又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问她,“那说清楚之后,你今后又打算如何在盛京自处?”
这……婉婉也知道自己原本在盛京就不得人待见。
若是被靖安侯府广而告之地退一次婚,那她往后除了给人当小妾或者出家做姑子,约莫是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婉婉低着头为难住了,努力想思索个体面的答复,好半会儿说不上话。
陆珏也等了片刻,就看出来,她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不考虑啊,真是有点傻乎乎。
“抬起头来。”
陆珏的话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重,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托在了婉婉的下巴上,使她不得不听话扬起脸看向他。
他微凝起目光落在她水盈盈地眸子上,到底还是怕再把她惹哭了,不好哄。
陆珏才缓和道:“你既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愿意?”
恰而话音方落,夜空中突然炸开今天的第一朵烟花,斑斓的光亮瞬间照亮了陆珏的面容。
婉婉眼前稍微恍惚,这才终于看清了他眸中似是而非的笑意。
她怔忡地连连眨了好多下长睫,微眯起眼睛试图再仔细去分辨一回,很害怕是自己看错了。
晏山居内有欢声笑语飘出来,里头的人大概准备要出来了。
陆珏瞧她缓不过来神儿,便不逗她了,沉声道:“先前不是说想家了嘛,来年若得空,我便带你回灵州看看。”
这话婉婉怎么会不记得,她原先在小佛堂里自言自语时,对着爹娘的灵牌说过,等将来嫁了人,就要和夫君回去祭拜他们。
所以……表哥是真的应了这门婚事,打算听从祖母的意愿娶她?
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不光堂中那些人的目光在问,凭什么是她,婉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是她自己。
婉婉脑海里翻起惊涛骇浪,比方才听闻婚约时还要更加汹涌澎湃,险些要将她给冲击晕乎了。
她整理了很久的心绪,就发现自己所有的心绪里,除了惊讶和疑惑,并找不出任何推拒的念头。
想到今后要和表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过了好一会儿,婉婉再抬起头来看向他,是鼓起勇气试着问他:“那……那我有什么能为表哥你做的吗?”
陆珏低低地笑了笑。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天边的烟花倒映在婉婉水灵灵的大眼睛中,一刹那间璀璨绚烂,漂亮、美好极了。
陆珏心头微动,指腹抚上她昳丽的眼尾。
但这回他忽然不想只是轻抚而已,于是情不自禁地俯身凑近,将温润的唇覆上她的眼睛,蜻蜓点水般吻了下。
婉婉的长睫颤动,在他唇间轻扫而过。
陆珏温热的呼吸就倾洒在婉婉眉眼间,他说:“没有,做你自己就好。”
他在众人转出来之前站直了身子,婉婉眉心却还残存着余温,一点点星星之火,霎时便以燎原之势烧遍了她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