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婉婉很意外陆珏会这么说,但想想,他肯定是知道章家的情况了。
她是在侯府长大的姑娘,若是给人家做了冲喜娘子,怕是对侯府一直以来在盛京的声誉会有碍。
临月却是还不知实情,闷闷道:“今儿也不知怎的了,约莫是正撞上世子爷在忙,这话姑娘别往心里去,你的婚事还是得由老夫人做主的。”
婉婉侧目,“怎么?表哥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临月言语一滞。
也没有说别的,就是将食盒递给长言拿进去后,临月在门口听到太子殿下调笑的那一句,忍不住偷偷往里瞧了瞧。
却只看到世子爷神情淡漠看了眼食盒,好似根本没有将姑娘的心意放在眼里。
她其实觉着太子殿下没说错,自家姑娘生得这样好,性子也好,先前只因为一副画像流传出去,就惹得城里不知多少公子魂牵梦萦。
而姑娘与世子爷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若能得世子爷青睐……
但这边没等临月再开口说什么,左侧小道的树影后,已忽然有道挺拔颀秀的身影自拐角处行了出来。
陆珏今日一身素白描金圆领袍,玉带横腰,清冷疏离的眉眼下压着周身沉静的气势,略抬眼间对上婉婉的目光,她忙垂下了长睫,冲他福了福身。
“表哥。”
她是南方的姑娘,自幼应当都说惯了吴侬软语,哪怕后来高烧醒来学了四年盛京的官话,却依然还是那么个软软糯糯的调子。
嗓音细细地,像是温水中一缕流淌的蜜,柔软地不像话。
陆珏淡淡嗯了声,目光不着痕迹地将她浑身上下皆轻扫过一遭,落到那片打湿了但没完全烘干的裙摆上。
“方才去了哪里?”
他走到跟前步子只稍停了下。
因接下去两人有一段路是重叠的,婉婉只好提步跟上,但自觉在两人之间隔了一步之遥的距离。
两个主子在前说话,临月便与长言在后头跟着,自然都瞧得见婉婉在陆珏跟前恪守礼数的生疏模样。
二人下意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原本相隔正常的距离也拉远了些。
雨水打湿了地面,绣鞋踩上去有些滑。
婉婉走得慢,说起陆雯来,抿唇无奈轻笑了下,“刚刚原本是去寻雯姐姐的,但她恰好有事去寻你,可结果……”
结果他眼下出现在这里,想必太子也已经走了。
女孩子笑起来时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陆珏侧目片刻,便调转了目光继续直视前方。
“她寻我做什么?”
婉婉摇了摇头,“这我就不能说了,雯姐姐本意是要对表哥你保密的……”
言语间分心了没看路,话音还未落,她脚下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小道,突然不小心歪了下,险些摔倒。
一声轻呼才到嘴边,幸而陆珏眼疾手快,伸手抓在她手腕上扶了把,才堪堪帮她稳住了身子。
“多谢表哥。”
男子的手,指骨分明、修长有力。
婉婉依托他的力道站稳了轻舒一口气,才想起来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但当她的视线越过他身侧,正巧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走出来的陆雯……
婉婉好似突然被人灼伤了手腕,猛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垂首往后退了小半步。
倒徒留陆珏手臂留在半空,停滞了片刻。
“三哥!婉婉!”
陆雯抬眼看过来前,陆珏已从容收回了手。
她到近前亦是对他十分恭谨,先福身行过了礼,才好将手中画轴交给他。
“找你一趟可真不容易,这是有人专门托我转交给三哥你的,你回头得空打开一看便知是谁。”
陆珏垂眸看了眼,神情淡漠得显然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费心去猜。
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婉婉眉眼间划过,想起她方才说的陆雯在保密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个。
婉婉仍旧垂着头站在一旁,表哥在看她,她能感觉得到,但不敢抬头。
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啊?
现在表哥眼里的她一定古怪极了……
她不好意思在此处多待,伸手拉了下陆雯的衣袖,“雯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与表哥说话吧,我先走了。”
陆雯不答应,冲她眨眨眼,“别一个人先走啊,我今儿去你哪儿睡呢。”
婉婉只好呐呐噢了声。
接下去一路便只听那兄妹二人冷冷淡淡,时不时说两句近来盛京中的大事,教人觉不出太过生疏,可也半点都算不上热络。
婉婉双肩始终紧绷着,直到在岔路口,终于与陆珏分道扬镳。
婉婉暗自松了一口气。
和陆雯一道回到濯缨馆用了晚膳,洗漱后齐头躺到床上,婉婉原打算问的有关皇后的事也没心思问,只顾望着帐顶的芙蓉纱簇发呆。
她的房间夜里是不灭灯的,但琉璃盏上被云茵细心贴上了一层细纱,光线透出来很柔和。
陆雯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可婉婉睡不着,她心里稍微有一点点的乱。
今日的反常教她自己现下有些不堪回想。
但她记得自己从前在陆珏跟前,其实不这样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得奇奇怪怪。
四年前头回在雨幕中见过陆珏之后,婉婉第二回见他时隔了三个月。
那年年节侯府家宴,陆珏照例回府团聚。
席面上众人围坐一桌,陆老夫人拉起婉婉的手,指着陆珏给她看,“小婉儿,那个就是你三表哥,记住他的模样,下回再想见他还不知道要隔多久呢。”
婉婉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回看见他,她就不似先前花园里那样害怕了,弯起眼睛乖巧颔首唤了声——“三表哥。”
可是陆珏神情淡淡地,嗯了声,便从她面上移开了视线。
婉婉笑容一霎顿在了嘴角。
这位表哥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呀……
那是她头回坐在侯府的家宴席面上,醒来才三个月,本就还不足以让她和每个人亲近起来,这下子坐在桌边更是拘束,几乎都没怎么好意思动筷。
宴席结束后,长辈们谈话,小辈们在院子里放烟花。
她被挤到了陆珏身边站着。
一片欢声笑语里,唯独突兀响起了两下“咕噜”声,闷闷地,是从婉婉瘪瘪的小肚子里传出来的。
陆珏当即垂首看下来,面容仍是沉静无澜,“方才没吃饱?”
她都不算没吃饱,而是压根儿没怎么动。
婉婉很难为情地点头嗯了声,“我……我这就去吃点甜糕。”
他那会儿身量就已经很高了,只要她不特意抬头去仰望,他应该就看不到她极力藏起来的尴尬。
“跟我过来。”
单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婉婉眼睛里看到他衣摆转身的弧度,几乎只迟疑了一瞬,就下意识跟了上去。
表哥带她回了淳如馆,吩咐自己的小厨房单独做了碗鸡汤面给她。
婉婉坐在桌边吃面时,他进了隔间小书房,透过扇细竹垂帘,她能看到他坐在桌案后看文牍的身影。
表哥似乎不喜欢玩乐,外头明明那么热闹,他却始终都兴致寥寥。
今日年节阖府都忙,婉婉阴差阳错地从早起就只用了一碗粥,这碗面教她吃得非常干净,连汤都喝了大半。
院里管事的茂华前来收碗时,忍不住还悄悄笑话了她。
婉婉填饱了肚子,阴霾就一扫而空,她朝垂帘后看了好半会儿,忽然起身,想进去看看表哥,道声谢。
茂华见状先轻轻拉了下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爷在忙,姑娘可要悄悄的。”
“爷……?”
婉婉听出来满头雾水,觉得这称呼将表哥都唤老了许多岁。
但因着茂华一声嘱咐,她脚步还是变得谨慎,轻手轻脚走到垂帘旁,先从一侧边缘探出个小脑袋,想瞧瞧他在做什么。
陆珏靠着宽大的椅背,手中文牍波澜不兴地翻过第四页,终于稍稍移开些,目光对上垂帘旁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姑娘。
“吃饱了?”
婉婉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望见他,便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嗯……表哥我能进来吗?”
她现在觉得或许这位表哥不是不喜欢她,而是他大概本身就是这么清清冷冷地样子。
陆珏未置可否,“想进来便进来吧。”
她走过去,绕过书案站到了他的椅子旁,歪着脑袋去看他放在桌上的一幅字帖。
忽然听见他问:“学写字了吗?”
婉婉这时候已经十一岁马上十二岁了,若是没有发烧忘事理应早就会的,不至于会有这么一问。
但他显然低估了她,她不仅看了就能想起来,还非常会临摹字迹。
她从笔山上挑了一只细狼毫,沾了墨,有模有样地一笔一划临摹了一个他的字,若是拿出来给旁人看,约莫是分不出来的。
婉婉写完了拿给他过目,抿唇殷切望着他。
但他也没有多余表示,只说:“喜欢写就拿去吧。”
婉婉当然没有直接把人家的东西拿走,可不知怎的,这晚上外头一直没有人来寻她,表哥也没有教她走,她便伏在桌案上一个接一个的练字。
直到后来困倦地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再被声音吵醒,原来是城中敲响了新一年的钟声。
她睁开眼时,看见表哥站在窗边。
他单薄修长的身影被月色镀了一层银白的光晕,越发显得冷清淡漠,可她再也不觉得他令人生畏、害怕了。
相反,她在四个月见过的所有人里,都没有谁比他更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