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步步进来,脚下踩着万丈晨光,沉沉的目光垂下来,像一块浸在水里的琥珀蜜蜡,光华内敛,有如实质。
苏岑愣在原地,半晌才想起来咳。
咳着咳着就咳出了泪来。
在长安城,在扬州,如今在这么一个大周版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子里,这人总能像神兵天降一般,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苏岑已经无力去问他为什么在这儿了,所有的话哽咽在喉咙里,逼至眼眶,一瞬就红了。
李释走到他身边给他顺了顺背,等人咳完了才注意到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皱了皱眉,“挨骂的是我,你哭什么?”
苏岑这才想起来李释到来前他在干什么,面色一赧,抬起头来才发现李释竟是一个人来的,身边竟然连祁林都没带着!
再看花厅门外,密密麻麻布置好了暗门的人,早已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苏岑一瞬间慌了神,甚至比当初自己被发现时还要甚之,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少卿,没了还会有别人补上,无足轻重,但李释是大周的顶梁柱,他要是倒下了,整个大周就完了!
这人是疯了不成,孤身进来救他,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就是整个大周的罪人!
苏岑惊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坐着而李释还在站着,刚欲起身,却被李释一只手搭在肩头又按了下去,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一颗躁动的心当即便被安抚了。
“吃你的。”李释对苏岑道,之后才把目光放在陆逊身上,“终于见面了。”
“英雄救美,要美人不要江山,”陆逊含笑看过来,眼神却冷的吓人,“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李释神色淡定,全然没有屈于人下的自觉,那只带着扳指的手还是轻轻搭在苏岑肩头,站着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要江山了?”
陆逊冷冷一笑,“你当你进了这里还能出去?”
“这里还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有什么进的来出不去的。”李释淡然回道,“还是说你们终于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想跟我的人明刀明枪干上一场?”
陆逊一双眼睛轻轻一眯,平心而论,现在并不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这处据点是暗门最大也是最隐匿的据点之一,若不是苏岑闯了进来,他本来是想在此休养生息一段时日的。暗门近几年折损严重确实不假,更重要的是内部还起了动荡,几次行动失败造成的人心不稳,还有人想打着暗门的旗号另起锅灶,他这次回来正是打算整饬内部,顺便再扶植一帮自己的人马,把那些各怀鬼胎的老东西替换下来,不曾想被苏岑的出现全部打乱了。
用苏岑引来了李释,说不上是意外之喜还是引火烧身,主要是现在他还当真动不得李释,一旦李释遇害,暗门便暴露无遗,李释是为乱党所害,是平定乱党为国捐躯的大功臣,风光卓绝,为万民所敬仰,而暗门则会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届时说不定朝廷中那些各怀鬼胎的人还会拿他当饵,谋高官,谋权势,暗门一时难有立足之地。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是让世人都看清李释的真面目,让那些亲手把他送上神坛的人再亲手把他拉下来,让他也尝一尝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生不如死。
死在这里,太便宜他了。
而且,最重要是,他不知道李释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进村路上巡守的手下没来的及回来报信便被杀了,他也是在李释进村之后才收到的消息。
看李释这幅闲适的态度,至少应该有图朵三卫傍身,若真要硬碰硬打起来,只怕又会折损不少人。
虽然知道自己有地下棋局做后路,大不了最后一走了之,可就让李释这么有恃无恐地在自己地盘上逛上一圈,他咽不下这口气!
纠结再三,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听到李释还有后手苏岑这才放心下来,再一想倒是自己关心则乱了,李释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什么时候真正置自己于危险境地过,他既然能这么稳操胜券地进来,自然也能毫发无损地出去。
看着两只老狐狸各打各的注意,苏岑不紧不慢地端着碗喝粥,喝一口在心里呐喊一句:“王爷威武!”
“当然,突然拜访我也不是空着手来的,”李释像是知道陆逊那些迟疑,先兵后礼:“子煦劳你照顾了这么久,作为谢礼,我会把令郎还回来。”
陆逊神色果然一动,“他人现在在哪?”
“我跟子煦出去之后,自然会有人把他送还。”
表面上看,这好似是示弱,他把苏岑放回去,礼尚往来,李释把儿子还给他,倒也合情合理。可再仔细追究起来,却又觉得这是威胁,只要这边不放人,不单自己儿子性命堪忧,图朵三卫也不会放过他。
就是算准了自己不敢动他。
正纠结间,有黑衣人来报:门外纠结了一支突厥队伍,正试图逼近大门,特来请示门主。
“有多少人?”
黑衣人道:“差不多一百来人。”
“你竟然把整支图朵三卫都带来了?!”陆逊眯眼看着李释,“当年屠阿史那部也不过出动了一百五十人,除了死在漠北的,图朵三卫就剩一百来人了吧?”
李释轻轻一笑,“管教不严,再拖上一时半刻,他们只怕会擅自行动。”
苏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王爷威武”,第一次见威胁人威胁的这么谦虚的。
他粥已经喝完了,这会儿身上也有了力气,一心一意仰视李释的面容,下颌骨修长又凌厉,鼻梁高挺,似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搭着的那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苏岑趁着两人角逐,竟鬼使神差地偏头在那只手上亲了亲。
李释不动声色地一笑,看着陆逊道:“还没想好?”
“好,我放你们走,”陆逊总算松了口,“但我要交换,我放你们走的同时,你们也要把犬子放回来。”
李释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行。”
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门外足足站着上百个胡刀戎装的突厥人,日光之下刀光凛凛,乍看之下颇为壮阔。
李释带着苏岑从门里出来,冲带头的祁林微微一颔首,祁林回头吩咐了几句,不消一会儿,一个大个子从后头扛了个麻袋出来送到李释面前。
陆逊一抬手,身后的白衣人上前解开麻袋,捞出来一个昏迷着的人,正是宋凡。
“犬子怎么了?”陆逊皱眉。
“一点蒙汗药,不妨事,”李释道,“我们能走了吗?”
第一次正面交锋,输赢不定,陆逊不甘心地挥了挥手,目送李释带着苏岑离开。
图朵三卫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护送李释走在最前面。
苏岑先是看到了几个熟面孔,祁林、兀赤哈、左图……越往后走,面孔却越来越面生,等走到中间位置,苏岑猛的意识到什么,整个背脊都跟着僵了一僵。
这根本不是图朵三卫……充其量只能算四分之一个图朵三卫,而剩下的那些,不过是些村民套着胡人的戎装,走到最后苏岑甚至发现这里面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竟然是一场空城计!
但见李释却表现的稳若泰山,好似真的是被图朵三卫簇拥着,一派气定神闲,背影如山,岿然不动。
这人竟敢就这么闯到暗门的总坛里来,他就没想过,万一被识破,他身边只有二十来个人,那就是九死一生!
苏岑手心渐渐冷汗淋漓,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起来,又怕自己的动作让人看出端倪来,只能咬紧牙关,如芒在背,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额角都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突然一只大手拉过他轻轻包裹在掌心里,那掌心里温暖干燥,汩汩热源不断传过来,莫名就荡平了心头的颤栗。
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最后,苏岑心头稍安,看着那些黑色兜鍪掩盖下花白的头发,以及手里颤巍巍握着的胡刀,估计这些人心里比他还紧张,不由冲人报以安慰一笑。
陆逊目视着一行人远去,心道这图朵三卫也不怎么样嘛,都说突厥人长得高大英勇,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夸大其实,除了前面装门面的那几个,后面那些跟他们汉人也没多大区别。
正出神呢,只听身边一声呻|吟,一偏头,只见自家儿子正皱着眉头转醒,示意左右,赶紧把人扶起来。
宋凡起来之后混沌了两秒,看了看自家老爹,又看了看远去的队伍,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有些失声,登时急得跳脚。
陆逊只当人是受了惊吓,在宋凡肩上拍了拍,“没事了,我用苏岑把你赎回来。”
“快,快追!”宋凡手舞足蹈地指着远去的队伍,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他们没有几个人,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