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道两侧的灯盏还未曾被点亮之时,当所有人尚且陷入黑暗中之时,沈裴然于那一瞬察觉到他的师尊忽然间松开了他的手,不知为何,心里仿佛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他的师尊让他等一下。
那他就等一下,只是他觉得这一下太过漫长了,漫长到……他以为他的师尊抛下了他。
灯盏被点亮后,周遭澄澈明亮的光华照入沈裴然微垂的眼眸深处,也将他眸底那一瞬的迷茫照得一清二楚。
沈裴然能够清楚地窥探到当灯盏点亮之时,周遭人的羞愧难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同那些人此刻的神态一致,只是当他的师尊望过来的时候,像是莫名心虚般,他将自己执剑的那一手藏在了身后。
“……可能是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了,也看不清你了。”
楼知亦的话缓缓传入沈裴然耳畔处,他轻颤了瞬眸光,安安静静地看向他的师尊。
他为什么喜欢在杀人之后,换上一袭白衣呢?
此刻,沈裴然在望进他师尊那双清润而又温柔的眼眸深处,得到了答案。
因为白衣一尘不染,代表着干净,像上林春中常年覆盖的雪一样,就算染上了刺眼的鲜血,人们一眼望去,所注意与怜惜的……依旧是干净的雪。
沈裴然想要说些什么。
他微动了下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声来。
他想唤一声“师尊”,然后又想起现在并非是唤“师尊”的时候。
楼知亦望向沈裴然,抬起手来时,袖袍轻掩间的感应铃显露出来,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轻细悦耳的声响。
灯盏亮起时,楼知亦看见了沈裴然下意识想将手藏在身后的动作,神色微怔了瞬。
或许是由于刚才那一瞬间的明悟,他识海深处的记忆封印有些许的松动。
他窥探到了不知是过去、还是别的什么时候的一个记忆片段。
好像是在青州神城的街道上,又好像是在剑宗的九天玄阶之上,精致漂亮的少年微垂着眉眼,见他走过来,下意识将手背在了身后,像是在极力掩藏着什么般。
他走过去,出声问道:“你是受伤了吗?”
说话间,他伸出手去,将少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给捉了出来。
少年修长纤细的指尖处沾染上些许鲜血,那些血迹被其冷白如玉的肤色衬得有些刺眼。
他望见了少年在那一瞬的迟疑与不安。
于是,他从储物空间中取了一方雪帕出来,认真仔细地擦拭尽少年指尖的血迹,轻声说道:“不要怕,往后我会护着你的。”
记忆片段中,精致漂亮的少年那时的神情就如同此时楼知亦望见沈裴然脸上那一瞬的小心翼翼。
并非是这一世的记忆。
那会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楼知亦静静看着沈裴然,默然心说着。
他伸手拉过沈裴然,轻声问道:“现在能看清了,你不走吗?”
走?
沈裴然眼眸深处浮现出些许茫然,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应声道:“走。”
楼知亦认真思索了一下,是不是他刚才说的话吓到沈裴然了?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就只是说……或许是太黑了,他看不清路了,也看不清人了。
这话,不是对沈裴然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
楼知亦拉过沈裴然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缓步走向小道更深处,
一路上,有点亮的灯盏照明,不再身陷黑暗之中,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出手。
走至某处时,楼知亦遇见了一个满脸带着鲜血的修士。
这人手中拿着法器,法器上却并没有血。
那些血,都是别人溅洒出来的鲜血。
他抬起手来,擦了擦面容间的血,望向出手点亮灯盏之人,唇角微抿,小声说了句:“谢谢。”
周遭尚未回过神来的修士目光追随着走在小道中央的两个人,直到楼知亦与沈裴然走了很远之后,他们才蓦然回神,却又怅然若失。
然后,他们纷纷反应过来,不由得反思:为什么他们身陷黑暗之时,并未想到去点燃明灯,以获得光亮?
小道两侧石壁间的灯盏依旧亮着,像是永远也不会熄灭了般,有人走过时,衣袂带着轻风,也像是还未走远般。
……
被点亮的灯盏顺着蜿蜒曲折的小道一路蔓延。
沈裴然安安静静地望着楼知亦拉住他的那只手,像是于某一瞬才突然回过神来般,恍然出声道:“刚才的确是太黑了,我也有些看不清路了。”
楼知亦回眸看了下沈裴然,应声道:“是吧,都说是路太黑了。”
沈裴然轻应了一声,道:“嗯。”
被困在小道间的修士并不在少数,却依旧会有人走在他们的前面。
而这是一条极为漫长的小道,楼知亦与沈裴然两人越往小道深处走去,眼前视线随之而越来越广阔。
时至两人走完整条小道,在其尽头是一处往下走的阶梯。
楼知亦站在小道尽头,垂眸望去。
眼前这段阶梯并不长,只有十阶。
他的视线顺着阶梯往下,落至阶梯前的那片广阔广场之上。
在这片广场上,是远比小道间更加惨烈的血迹。
此前被困在小道间的修士,那些人的修为大多都在筑基与金丹境界。
而能够闯过小道,走到这片广场来的修士修为都在金丹期之上。
楼知亦望着这一幕,出声道:“看来是这地下宫殿的原因。”
沈裴然原本是落后楼知亦半步,站在楼知亦身后侧的。
他听见他师尊的猜测,缓步上前,与他的师尊并肩。
沈裴然缓缓抬眸望去,眸光落在广场上那些未曾干涸的鲜血间,并未感到意外。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黑暗中生出点燃明灯的想法,或许是他们忘记了,又或许是他们放纵了。
揣摩人心,是他上一世最擅长之事。
可他能揣摩透所有人的想法与私欲,却看不透他的师尊这一瞬在想些什么。
他的师尊是在失望吗?
“这地下宫殿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激发出修士之间的争斗与私欲。”楼知亦出声猜测道。
沈裴然问道:“那我们还要走下去吗?”
“走啊。”楼知亦看向沈裴然,道:“为什么不走呢?难道你不相信我?或者是你不相信你自己?觉得我们会因为这地下宫殿而对对方出手?”
沈裴然静默一瞬,出声否认道:“当然不是。”
“这不就对了嘛。”
楼知亦闻言,笑了下。
两人顺着石阶往下走去,很快来到广场之上。
楼知亦抬眸望向广场前方的路,并未在意广场上那些溅洒开来的鲜血,迈步踏上广场。
这片广场并不大,寻常修士一眼便可以望到尽头。
在广场的另一边,是一座仅供一人通行的石桥。再往前,他就看不太分明了。
广场以石板铺就而成,在每一块石板之上雕刻着轻细而神秘的纹路。那些未曾干涸的鲜血就浸入在这些纹路之间,为其增添上几分诡异的艳色。
既然在这里会引起一场厮杀,那么肯定会有异常发生。
楼知亦注意着周遭的情况,又去注视着脚下那些轻细带血的纹路。
当两人走过广场的大半路程时,那些被困在小道间的修士终于赶到广场。
他们瞧见两人安稳地走在广场上,便放下心来,纷纷迈步踏上广场。
原本寂静的广场上,顿时热闹起来。
沈裴然忽然间回眸望了一眼那些跟过来的修士,眸色平静至极。
这时候,楼知亦已经走到广场这一边。
在广场这一端,立有一块半人高度的石碑。石碑侧面隐约刻有些许字。
还未等楼知亦走过去查看石碑上所刻内容,自广场上方骤然降落下阵阵光幕,将广场上的所有修士尽数笼罩于其中。
“怎么回事?”
“我怎么没法动了?”
广场中瞬间被困住的修士不由得惊呼出声。
“嗡!”
正值此时,自广场上方那片光幕之间生出些许变化,有一排字迹缓缓落于众人头顶之上。
有人将字迹上的内容读了出来:“广场上所站修士不得超过十人。”
有修士看见广场上方的字迹,忍不住抱怨道:“这么重要的提示为什么不早些说?”
楼知亦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瞧见身在广场上的修士被光幕所困,无法再往前行走半步。
他抬眸望见距离走下广场仅一步之遥的沈裴然,出声问道:“真的没法再走了?”
沈裴然轻应了一声。
楼知亦思索道:“我来拉你试试?”
说话间,楼知亦来到广场边缘的光幕之外,缓缓伸出手去,看向沈裴然。
沈裴然望着他师尊转瞬探向光幕中的那只手,迟疑一瞬,抬手将其握住。
与此同时,楼知亦手中用了几分力道,却未曾将沈裴然给拉过来。
于是,他运转心法,将灵力聚集于掌心之间,又尝试了一下,还是不行。
有点古怪。
楼知亦见状,轻蹙了下眉心,却未曾放开沈裴然的手。
这时候,浮现于广场上方的那些字迹再变。
——一刻钟内,若广场人数在十人之上,广场将毁。
“广场将毁?”
“广场将毁是什么意思?”
“你们知道在广场下方是什么吗?”
“是烈焰!足以将人烧死的烈焰!”
广场将毁的意思是,在一刻钟之后,整片广场将会塌陷,然后身在广场中的所有人都将掉落进烈焰之中,被瞬间烧毁。
楼知亦略一抬眸,越过沈裴然,望向半空之中所显示的那排字。
他突然间明白了为何之前这片广场之上会有那么多流淌的血迹。
是自相残杀。
广场之上不允许有十人以上存在,却并未提前说明,而是当修士全部走上广场之后,才浮现出那些字迹。
当大家都被困在广场上时,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广场中的人数变成十人之下呢?
是杀戮。
只要广场上的人自相残杀,到最后还活着的人在十人之下,广场自然就会放行。
楼知亦想到此前他在踏入广场之前对沈裴然所说的话,他还真是……不知道该说是他的直觉灵敏,还是该说他在话本中见过太多这样的套路了。
现下,他先走出了广场,而沈裴然距离走出广场还差一步之遥。
“要想广场上的人在十人之下,岂不是只有……”
有人后知后觉地出声说着,他话音未落之时,周遭人早已经率先出手,杀向了身边之人。
只有十个人可以活着继续走下去。
大家就好像深信不疑般,毫不犹豫地出手。
当那些人开始杀掉自己身边之人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本无法再往前行动半步的身体可以在小范围内活动了。
广场似乎给了他们一个默认的讯息。
只有手上沾染鲜血越多的人,其活动范围才会越大。
于是,那些人越发兴奋起来,鲜血溅洒开来,一片又一片落入广场之上。
他们仿若是杀红了眼般。
楼知亦仍旧拉着沈裴然的手,瞧见眼前这一幕,眸色平静至极。
若是说……小道的黑暗环境是掩盖大家被激发出来的想法与私欲,那眼前这片广场则是将他们一切的私欲暴露于光亮之下。
他们头顶着如同曦日般的光幕,然后为了活下去,而向周遭人出手。
而此时,距离广场光幕上方的提醒出现,不过才数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须臾,有修士厮杀而来。
那人停在距离广场边缘十步之外的距离处,就再也没法往前走上一步了。
他略一抬眸,盯上了最前方的沈裴然。
这人深知从刚才到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沈裴然没有杀过任何人,也就是说……沈裴然无法往前走半步。
只要他再杀一人,就一定可以走出这片广场。
只要他杀了这个人,就可以出去了!
这名修士带着满怀的期待,骤然出手。
至于身在广场之外的楼知亦……
他想:这人在小道间连旁人厮杀都会不忍心,现在也绝对不会出手杀人的。
“铮!”
在顷刻之间,有寒冽剑光先于那人的出手,转瞬而来,击中这名修士的身体。
一击之下,他的身形往后退去,旋即跌坐在地面之上。
“为什么?”
楼知亦瞧见这名意欲对沈裴然出手的修士睁着双茫然不解的眼睛望过来,这人还问他为什么?
是为什么出手吗?
楼知亦不知道是自己的什么行为给了这人觉得他很良善、很好欺负、像个傻子的错觉。
但是,他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旁人出手伤到沈裴然,而选择无动于衷呢。
外人与徒弟他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楼知亦毫不留情的出声戳穿道:“你的想法好像有点好笑。”
“可是你明明……”
那人忍不住辩驳,却又因伤势而吐着血。
刚才那一击,并未伤中他的要害之处,甚至……这点伤都比不过他过去有些时候所受的重伤。
这一剑,是对他的警告。
这人明明有能力永绝后患,却没有一剑杀了他。
为什么呢……
楼知亦说罢,又将眸光转回至沈裴然身上,出声道:“既然没法将你拉出来,那我只能换个方法了。”
他放开手,握着手中的长剑,以灵力汇聚于掌心,转瞬传至手中长剑剑身处。
在灵力的涌动之下,楼知亦手中长剑泛起明亮剑光,盈盈如春水。
先有剑光,才有剑意。
而在剑道之中,并非是所有人都会领悟出剑意,也并非是所有剑修都能领悟出剑意。
在这之前,楼知亦想了很久,为何沈裴然在修行一道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却未曾有过半点将要领悟剑意的趋势。
楼知亦握着手中长剑,出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剑意吗?”
沈裴然闻言,静静看着他的师尊,也看着他师尊手中的长剑。半晌后,他才应声道:“不知道。”
剑意是什么呢?
大概是手中的长剑可以用来保护自己,还可以用来守护自己想要守护之人。
楼知亦未曾出声解释何为剑意,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他手中所执长剑,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是那种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并不会被重视的长剑。
却在此刻,自其剑身上,泛起远比无数有名之剑还要炽盛的光华。
楼知亦并未用折影剑,只用这样一柄寻常可见的长剑。
一剑挥出,剑绝惊尘,是远比头顶光幕还要耀眼的剑意!
剑意所至,将一切阻碍尽数劈斩开来。
广场之中的人们仍在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之中,他们坚信唯有鲜血,才让他们有成功逃出去的机会。
恍然间,有人听见了一声铮铮的剑鸣声,下意识抬眸望去。
他们见到原本犹如噩梦般的、囚笼般的头顶光幕……轰然如雨,倾坠散开。
光幕散去之后,是那道灿如曦日的剑意,强大却又带着温暖。
“剑意大概是什么呢?”
楼知亦轻声道:“大概是每一个剑修将心中所想、所念,通过手中的长剑所表达出来的一种力量。”
他可以用手中的长剑来护好自己,也可以用手中的长剑来守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与物,还可以用手中的长剑来做力所能及之事。
系统曾经对他说过:“九州有五大神器,剑宗、道宗各执其一,其余三大神器分别在炼器宗、魔尊与妖皇手中。可在五大神器之外,还有一件神器。”
因有五大神器,才成就了五大神器之主的威名,而折影剑却是以剑尊为主,才被赋予神器之名。
那时候,他还有些不太明白。
可现在,他好像懂了。
一柄剑有没有神器之资,不是看锻造这柄长剑的材料有多么逆天或是稀有,也不是看锻造这柄长剑的炼器师有何绝技,而是看握着这柄长剑的剑修。
他手中不一定就会是折影剑,也有可能是折光剑、天影剑。
就算是……重新再来一次,他也一样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奉上,应该还有第二更。
感谢支持。
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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