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其人,身贵命贱。
出身寒微,却天资不凡,靠着在私塾偷学得了私塾先生的青眼,得以识字求学。
小小年纪便小有才名,再过几年,未必不能蟾宫折桂。
然而在他正要下场时,家中长姐不幸被当地一名素来好美色且荤素不忌的花花公子看上,被强抢为妾。
父母上门要人被打成重伤,几日后便重伤不治。
谢辞上衙门告状,衙门却与那花花公子的家族有所勾结,即便没有勾结,一方是当地大族,另一方不过是没有庇护的小民,该选谁也一目了然。
衙门不过让那花花公子给谢辞随意赔了几两银子,这件事便了了。
谢辞还不服,但他也知道,此事已了,他无力回天,又有长姐托人让他息事宁人,多为自己着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谢辞被劝了下来,没有继续以卵击石。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久,长姐病死的消息传来,谢辞不敢置信,上门询问,却被打了出来。
来见他的一个丫鬟趾高气扬道“死了就死了,还是什么金贵人不成?你那不要脸的姐姐背着郎君偷人,我家娘子肯给她一个好脸,让她带着好名声去死,算对得起她了,你这小子要是不长眼睛,休怪我家娘子不留情面!”
她口中的娘子便是那花花公子的妻子。
谢辞怎么会信她一面之词,他辗转几次,终于打听到真相,是他姐姐有了身孕,那娘子直接让人送了一碗堕胎药,却不想一碗药下肚,他姐姐大出血,一尸两命。
为了维护那娘子的名声,才对外说他姐姐是病逝。
谢辞偷偷从乱葬岗把长姐的尸骨挖出,和父母葬在一起。
短短几月,家破人亡,仇人甚至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在他们眼中,这样的平民不过是随意可欺辱踩踏的蝼蚁。
人会为了踩到一窝蚂蚁而伤心不安吗?
不,他们反而会嫌弃地踢开,顺便说一句“什么东西,脏了爷的鞋底!”
谢辞心知自己在那些人眼中便是如此,更知道,即便如此,若是留在这儿,必然不会有出路。
多的是人愿意做那些人的狗腿子,马前卒,为他们料理谢辞。
谢辞干脆放弃科举,转而进京。
他需要一条最快的路,能够让他青云直上,让他有能力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世上有何道路能够快过从龙之功?
一番努力下,谢辞成了楚王府的人,又过了几年,他入了楚珩的眼。
楚珩刚刚登基,便如此费心地提拔他,并非对他多爱重,不过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交易,楚珩助他上青云,谢辞做他手中铲除异己的刀。
而一把刀,总有生锈迟钝或者无用的那一天,当那一日来时,便是谢辞的死期,谢辞的死,还能为楚珩安抚朝臣,也算物尽其用。
从生到死,安排的明明白白。
眨眼间,郁止脑中便闪过许多。
而就在这迟疑片刻,红衣的谢辞便已经与郁止擦肩而过,于他不过随意一瞥,不再多看一眼。
但郁止依然能感受到对方散发出的不喜和排斥。
“这……郁侍郎……”传话的太监笑容尴尬,显然他也没料到谢辞会给郁止没脸。
虽然谢辞也是因从龙之功而崛起的新贵,但谁看不出来皇帝最看重的还是郁止?就说这自小情谊,便是常人比不上的。
这位谢指挥未免太矜高自傲。
郁止眉心微蹙,随后又轻笑道“无妨,都是陛下的人。”
他口中这样说,太监却不敢这样想,没看郁止的笑容都比平时冷了吗?
心里琢磨着要将此事告知陛下,一边笑着将郁止迎进去。
郁止的反应是做给别人看的,谢辞的反应却十分真实,这个世界的爱人因为所经历的事,对那些勋贵人家、世家公子带着几分天然恶感,即便郁止没见过他,他也对郁止心有不喜。
同样,原主身为世家子,天然具有一股傲气,谢辞的不给面子也让他心生不悦,二者的矛盾便是在这一点一滴中积攒。
原剧情中,楚珩也是利用这一点,让原主与谢辞二者对立。
对于皇帝来说,手下人的面和心不和,远比手下人亲如一家更能让他安心。
进去后,楚珩便笑着对郁止喊道“怀桑,快过来。”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从前与你提起过的,那位能力不错的小将,名谢辞。”
郁止并未看谢辞一眼,只对楚珩笑着道“陛下天命所归,朝中人才济济,盛世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
有外人在眼前,二人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君臣,楚珩也并无不满,反而还笑道“那就借怀桑吉言。”
全程谢辞都在沉默,他并非不善言辞,不过是为人冷漠,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结交。
这是一个孤臣,这样的人,上位者用起来放心,丢弃掉也容易,是他们最喜欢的一类人。
可以说,谢辞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郁止心头思绪一闪而过。
在楚珩对谢辞说完自己对锦衣司的安排和命令后,谢辞便告退离开,全程没看郁止一眼,郁止也没看他。
待殿内没了其他人,楚珩才收敛起面具般的笑容,面露疲惫地看着郁止,“怀桑,我好累啊……”
“那些老东西仗着我刚上位,许多东西都不了解,就想倚老卖老糊弄我,打压我,我要跟他们周旋,要跟他们虚与委蛇,我这些天一直都没睡好。”
郁止看了他一眼,直面天颜,这是其他人都不敢做的事,但郁止可以,这是属于他作为楚珩恋人的特权。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他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得这么好,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得从前你被二殿下捉弄,上课迟到的样子,那时候,你还抱着我哭。”
楚珩想要他继续做“恋人”,那他便满足他这个愿望,但他会让楚珩知道,这个恋人可不会像臣子那样好打发。
“多久的事,还记得呢。”楚珩忍俊不禁。
他的思绪也不由错乱一瞬,仿佛回到了当时那个
少年时光。
虽然并不全然的愉快明媚,但那里也有一轮独属于他的明艳太阳。
和其它皇子不一样,楚珩乃宫女所生,即便生了皇子,那位女子也不过被封了个小小美人,楚珩幼时便一直被忽视,过得连普通宫人都不如。
直到一次被打,终于让先帝记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楚珩就这样进入所有人的视线,他去上书房的年纪,比其他皇子大了两岁。
第一次见郁止,少年清润如温玉,看向他的目光只有好奇和温和,没有其他人的嫌弃鄙夷,也没有怜悯同情。
时至今日,楚珩仍然记得那时的情景。
浅浅的暖光打在郁止身上,仿佛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日光中,明媚温暖。
而他却陷在阴影中,像一只生于黑暗,渴望阳光,却又见不得光的虫子。
虫子卑微弱小,唯有强大,才能将他的太阳藏入怀中。
而他现在,已经足够强大了吧?
“怀桑,以后,你住进未央宫可好?”
郁止抬头看他,眼中似有一抹复杂闪过,钥匙得很快,却也同样清晰落入敏锐的楚珩眼中。
“未央宫会有它的女主人,陛下莫要开玩笑。”
郁止知道,楚珩是真心有原主,但同样知道,楚珩并非良人。
在楚珩眼中,除了自己和原主,其他人都不是人,而是可以利用的资源工具。
分为有害的、有利的、有用的、无用的几个种类。
针对各个种类,楚珩会对他们采取不同的措施。
可原主不同,在原主心中,除了楚珩,还有其他重要的人,亲人,朋友,甚至无怨无仇的陌生人,都是他需要保护的对象。
在楚珩把主意打到原主妹妹身上时,就注定了二人不会有好结局。
“不会。”楚珩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娶妻。”
“从前那些年,我都坚持过来了,如今我已经是皇帝,这世上最高者,你还不相信我吗?”
郁止笑了笑,缓缓道“陛下,您从前作为皇子,需要对抗的人只有先帝,如今
你已登基为帝,要对抗的人却成了整个朝堂和天下。”
他提醒楚珩,如今他并没有任性的资本。
他必须受到许多人的牵掣,而当他能够任性时,他已经为了这些而失去许多。
原剧情中的楚珩在原主自尽后,疯了一样杀了许多人,只要有招惹过原主,破坏过他和原主感情的人,他都没放过,后宫鲜血遍地,妃嫔一个不落。
那时的楚珩已经有足够的权力,即便杀光了那么多人,也没人能对他如何,朝臣也只希望他能清醒冷静过来。
可现在的楚珩不行。
楚珩不高兴“你不信我?”
郁止不笑了,微叹道“臣不过是诉说现实。”
他抬头看着楚珩,诚恳道“陛下,臣从未想过要你空置后位。”
原主并非得过且过之人,早在接受楚珩,并决定支持他称帝时,他便做好了楚珩会娶妻生子的准备。
他可以要求爱人忠诚,却不能不顾朝堂和国家的安定,强行要求皇帝不立后纳妃立太子。
那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安定。
可以说,在原主那里,皇帝和楚珩,是两个人。
前者是他要真心辅佐之人,后者才是他的爱人。
因此,当楚珩利用皇权威胁他,伤害他的家人时,原主无法接受。
听了郁止的话,楚珩的脸色更白,眼中神色深邃而沉重,在他看来,这话与“郁止不在乎不重视他”无异。
郁止执手行礼道“陛下,臣今日还有一事要求。”
楚珩声音微冷,“你说。”
他的声音好无保留地显示着他的不高兴。
郁止装作没听到的模样,继续道“臣想多请几位御医入府为父亲诊治。”
楚珩表情微僵,眼中神色也稍稍收敛。
郁止余光看见,心中轻笑,“父亲为忧心臣而重病多日,至今不见好,臣希望陛下能赐臣一个恩典。”
“小林子,传朕的旨意,安排几个擅长此病症的御医去郁府。”
小林子行礼,“是,奴才这就去。
”
楚珩扶起郁止,握着他的手,温声道“伯父病重,是我太忙给忽略了,该早点派御医去才是。”
“怀桑,代我向伯父问好,等我空闲下来,再与你一起回郁府,探望伯父。”此时的楚珩,哪里还有之前冷气。
郁止顺势站直身体,微笑道“好。”
“今日臣便先行告退。”
直到郁止离开,看不见人影,楚珩才撑着书桌,手指扣紧桌面,留下几个指印。
他垂了垂眼眸。
“来人。”
一名暗卫现身。
“郁家主病情如何?”
暗卫“不足月余。”
楚珩心中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什么,但他总归是喜欢这个答案的。
有些事,只有人不在,才能彻底无人提起。
郁止出了殿门,再次见到了上次送他的人。
然而在对方开口前,他便先一步开口道“不劳公公,我的马车就在宫外,不必公公相送。”
蓝衣太监快哭了,晴天霹雳啊这是。
他上前请求送郁止到宫门口,郁止也以想要走路疏散筋骨而拒绝了。
郁止步行至宫门口,果真见今日送他上朝的马车还在那儿。
上车后,马车直驱向郁家方向。
郁止回想今日收获,借郁家主的病刺探楚珩,令他心虚,这样的办法只能用一次,之后便不再有用。
立后选秀一事自有朝臣施压,他只需要做一个“贴心谅解”的恋人,适当表现出一点不喜即可,不要太过。
目前最要紧的,是尽早把原主亲妹妹,也就是郁家的小娘子给嫁出去,最好远嫁,让楚珩想不起来,就算想起来,也找不回来那种。
心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随手掀开帘子,想要看看街市之景舒缓心情。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放松过,爱人不在身边……
嗯……?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没看错,街边面馆里的那身红衣,不是那人又是谁。
谢辞正在吃面,他刚从衙门出来,打算随便吃碗面就去干活,眼见这碗面还有小
半,耳边传来一道孩子的“哎哟”声。
他目不斜视,继续解决这碗面。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击打在他腰间。
他微微皱眉,冷眼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的侧帘被揭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他意外挑眉,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心中想着自己似乎和对方不熟,这次击打到底要不要让对方还回来?
郁止的视线却在看见他之后,便向下移,落在地上摔倒的小孩儿身上。
谢辞顺着视线看去,便在那小孩儿手里看到了眼熟的钱袋,一摸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小孩儿被发现,怕自己被抓,提着钱袋就飞快跑走,迅速窜入人群中没了身影。
“本是好意提醒,却不知原来是谢指挥善心大发,慷慨解囊,倒是在下多事了。”郁止笑着道。
明明他在笑,谢辞却觉得这人似乎在嘲讽自己。
谢辞以前也是读过书的,可现在他却最不耐烦这些读书人,一句话拐好几个弯,挖好几个坑,他虽然能听出来,但还是很烦。
“确实多事。”他冷冷道。
只希望这位赶紧离开。
即便知道对方深受皇帝宠信,他也没有半点要交好的想法。
只有无牵无挂,对别人下手时才会毫不犹豫。
“谢指挥慷慨大义,就是不知这店家是否也能如你一般慷慨。”
“既然谢指挥不喜见在下,那在下也不便停留,碍你的眼。”郁止笑了笑,放下车帘,“走吧,回府。”
谢辞还没反应过来郁止刚才说的什么事,他吃了面要走,一摸腰间,突然反应过来。
谢辞“……”
“……老板,你们这儿可否赊账?”
店家一愣,笑着道“客官说笑了,您脚边不是有银子吗?”
有银子还赊账?这人怕不是个老赖,明明看着长得挺俊俏的小伙,穿的也不赖,怎么这人……
谢辞低头,两块碎银便映入眼帘。
他摸了摸腰间的某个位置,忽然明白了什么,微微皱眉。
从来没欠过别人的谢指挥很不高兴。
对方还是自己不太喜欢的人,更不高兴了。
郁止刚回府,太医院的御医们便已经到了,他们挨个给郁家主诊治,每个的答案都是体虚,内里衰竭,需要静养。
没有一个人说中毒。
郁家主知道这个结果,他把御医们打发出去,“别忙活了,为父的身体自己知道。”
他不知道儿子是怎么跟皇帝说的,也不知道儿子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郁止守在床边,愧疚道“是孩儿不孝。”
郁家主还笑着安慰他,“人总有一死,为父一生,有贤妻爱子,娇儿幼女,事业有成,再无遗憾。”
郁止沉默地给他喂药,他无法将真正的痛苦愧疚的原因告知于人,郁家主并不知道,他的毒虽是先帝所下,却也是为了原主。
先帝威胁楚珩,要他在郁家主死和郁止死之间二选其一,楚珩选择了前者。
因此,说郁家主的毒是为原主所中,一点也没错。
“待为父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奉养母亲,教导弟妹,提携族中后辈,不可懈怠。”郁家主严肃道。
郁止放下药碗,“孩儿知晓,父亲放心。”
时机正好,郁止顺势提起一件事。
“父亲,小妹如今也有十五,您若有个闪失,又要耽误三年。”
郁家主知道他的意思,“你是想说尽快让澜儿出嫁?”
郁止点头表示肯定。
“时间太赶,澜儿能定下什么好婚事?”郁家主不太赞同地皱眉。
在他心里,即便守孝三年,女儿也才十八岁,出嫁正好。
郁止能把真正原因告诉他吗。
告诉他要是再不把女儿嫁出去,这姑娘说不定哪天就被楚珩掳进宫中,偷去生孩子了。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
可原剧情中便是如此。
郁家小娘子一次外出丢了,几个月找不到人。
直到一年后,楚珩才告诉原主,妹妹在宫里生了个女儿,是他们的
女儿。
原来,楚珩偷走了郁听澜,并将她囚禁在宫里,威逼强迫她生孩子。
“怀桑,我想要一个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子,等他长大,便将皇位传给他,你放心,你妹妹在宫里的事,不会有人知道,等她生了儿子,我便放她出宫,她还是郁家小娘子,将来我会让她嫁个好人家,毕竟,她也算于你我有功,我自然不会苛待他。”
这个疯子!
原主震惊当场。
等他茫然又麻木地被楚珩带去后宫,见到了刚刚生产,虚弱瘦削的妹妹时,整个人都恍若梦中,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寻常产妇都会发福,郁听澜却瘦成了皮包骨,见到原主,眼泪落下。
“兄长,我好痛……我好怕……我想、我想回家……”
原主僵硬上前,轻松抱起她,“兄长……带你回家……”
话音未落,胸口便一痛,视线下垂,一根簪子刺入他胸膛。
未等他反应过来,郁听澜便被楚珩一脚踹开,整个人跌滚在床上,吐出一口口鲜血!
楚珩紧张地叫太医,满脸担忧地看着原主。
原主什么也看不进去,耳边只有妹妹痛苦的哭笑声。
“郁怀桑,郁怀桑……为什么你要喜欢这种人,为什么你要招惹他,你害了全家,害了我!你不是我兄长……我恨你!”郁听澜满脸死气,痛哭不止,她没了生志,很快便香消玉殒。
那之后不久,原主便自杀了。
楚珩在他死后发疯,杀了许多人,未再留下子嗣,膝下只有那个来历不干净的女儿,那是这个世界的女主。
因此,原主的愿望有两个,和楚珩分手,保护好家人。
郁止垂眸掩下眼中情绪,“父亲,小妹的事我意已决,您放心,孩儿不会让她所嫁非人。”
晚上,回到自己房间,郁止的视线在窗户上多停留了片刻。
“你们都出去,屋里不用人伺候。”
“是。”
郁止来到床前,掀开被子枕头,毫不意外地在枕头下看到了两块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