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远远有钟鼓磐磬的叮咚声不断传来。
越显得内室安静无声,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砰砰乱跳的一颗心,也仿佛能听见身旁杨陌混乱的呼吸。
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司闺女官道:“吉时到,进称心如意。”
便有宫人用金盘捧了玉如意跪到杨陌身前。
明明也不是没见过,盖头也并不厚重,并无什么可怕之处,可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隐约就见那宫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金盘过头,杨陌却迟迟没有伸手。
盈儿心里莫名地一跳,难道他后悔娶了自己不成?
又想,前世时他娶蒋寄兰是不是也这般迟疑,还是迫不及待?这样一想,前世种种如潮水涌入,叫她窒息难忍,便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杨陌闻声侧脸看她,浑身一颤,终于伸出了手,一把抓起玉如意。
眼前俱红,包括他的手与脸,还有那本该洁白的如意。
如意到了眼前,却只见如意纹头颤抖个不停,好容易伸到盖头底下,一用力,却滑不溜地滑了出去。
她听见杨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镇定情绪。
如意再度到了眼前,却是抖得更加厉害,以至于她眼前的盖头都抖不停,室内高烧的红烛光茫好像被了水波,一波一波地涌来,叫她眼晕。
突然便想起杨陌夜入白草院,给她戴子孙万代头花,一直往下掉的那一幕。
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心思过人,琴画俱佳,明明也不是手笨的人,怎么倒老在这小河沟里出洋相?
见那如意再度伸来,她便轻轻低了低头,将头盖上长长的流苏勾在如意头上。
如意挑起,眼前一亮,她却不敢抬睫,到底有些害羞。
可却感到杨陌的目光比红烛的火苗子还要灼热,在她脸上流连不放。
又听司闺道:“进太牢。”
太牢自然不是牢狱。而是猪牛羊三种肉。同牢合卺中的同牢,是说夫妻同食一盘肉,从此就是一家人。
一时又有宫人呈上金盘,盘中放着切得半分厚的肉片。
牛肉羊肉盈儿倒还好,就是这猪肉,竟是一多半都是白白的肥肉,那一片还有手掌般大小。
盈儿捏着筷子,开始慢慢先吃牛肉,再吃羊肉,及到猪肉,她便有些发愁。
可这是成礼所需取其肥沃之意,自不能都用瘦肉,便是捏着鼻子硬咽,也不能剩下。
就见杨陌也是先吃的牛羊肉,最后筷子停在那一大块肥猪肉上。
他是猪身上其他东西一概不沾的,猪肉虽是吃的,可也并不喜食。
偏那司闺还道:“殿下太子妃请用。莫要误了合卺的时辰。”
盈儿抬眼看了一下旁边案上象耳八卦金漏壶滴漏,见那箭尺露出小半截,她估算着大概已经到了戌时末刻,便强忍着不适把那片肥肉夹在筷上,旁边司闺替她托着小金盘。
到底朝那肥汪汪之处咬不下嘴,便小口小口地先咬瘦肉。
心道,其实今日大可不必进太牢,少牢也是一样,只取牛肉二肉,不舒服许多?不过又想,这样的小事,杨陌根本也不会去理会,想来这些都是礼部与皇后准备的。
本来那肉就略腥,又冷了,便更是难以下咽。
盈儿只觉得,每一口都如遭苦刑。如果日后的生活也如此一般,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眼神便直往杨陌处瞟,看他如何。
就见杨陌脸色发白,也是一副辛苦万状的模样。
不过与她不同,他大约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大口咬,飞块吞,她刚咬完瘦肉,就见他那一块已经全都食完,嘴唇亮亮,眼神脉脉朝她看来。
盈儿憋着气,狠咬了一口肥肉,却是只觉一股恶心从胃里返上来,轻轻呕了一声,差点儿没一口吐出来。
等强咽下,已经双眼微红,水光盈盈。
正想歇一歇,再努力努力吃第二口,就见杨陌伸筷过来,夹走了她盘中那块肥肉,直接塞进了嘴里。
那司闺大惊,叫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就见杨陌脸色更白,眉心微紧,十分镇定地将那肉囫囵吞了下去,喘了喘气,才道:“时辰要紧。”
盈儿看着他亮亮的嘴角,想了想,伸手掏出绢子,替他擦去。
杨陌转眸看她,脸上的白渐渐被泛起的桃色淹没。
“太子妃,这不合规矩!”耳边响起司闺无奈的声音。
盈儿并不瞧她,微微垂了眼睫:“女德要紧。”
总算是渡过了这一劫。
不过,后来,盈儿才知道,这太牢的主意,竟是杨陌拿的,不仅如此,这场婚礼的每个细节,都是他亲自敲定的。这也便是为什么自从那日在琵琶斋喝粥装病后,他就忙到再没时间跑到乔家来见她。
她有问他:“为何要自找苦吃?”
他当时正在看折子,头也不抬道:“与你大婚,怎可有半点不足。”
因为吃了那大肥猪肉,他们两个都急于赶紧进入到婚礼的下一个环节,喝合卺酒。
卺是一种匏瓜,形如葫芦,苦不可食。一剖两半,红线想连,盛酒其间,酒味亦苦。
新娘新郎各饮一卺,从此夫妻合二为一,同甘共苦,琴瑟和谐。
这酒清冽味苦,入口后又回甜。真真是及时雨,解救了两人刚才饫甘餍肥之苦。两人速速饮尽,都觉意犹未尽,恨不能再多饮几杯。
只可惜于礼不合,司闺早又呈上了金剪刀,及小荷包。
这小荷包是盈儿自己动手绣的有数的物件之一。
上一世,她受过名师指点,女红在一堆后宫中出类拔萃,杨陌最爱磨着她替他做这些随身的小东西。
这一世虽然学的时候不曾认真过,但毕竟两世为人,其实手艺更上层楼,之前无心跟柯碧丝相争,便隐藏实力,一心想当个傻子而已。
小小一个鸳鸯荷包,金彩辉煌,用了不下百种丝线,水似在流,叶似在动,两只鸳鸯连眼神都好像带着绵绵情意,叫人一眼就爱不释手。
就由司闺上前,从她耳后剪了一小缕头发,与杨陌的缠在一处,结了个同心结,放入小荷包中。
这才算是结发夫妻,终于礼成。
按理,这结发多是由妻子收起。盈儿便看看一直站在远处的筐儿,正要让她肯前收拾,就见杨陌伸出手来,取了荷包,摸了摸腰带,又想了想,放入了袖中。
司闺冷眼旁观,倒没再说什么于礼不合的废话。
这些日子为了让这场婚礼尽善尽美,太子殿下可谓是操碎了心。自然也不是不知礼的人。只是在太子妃面前,什么都不如太子妃重要罢了。抢食太牢的事都做了,抢着收藏结发这种闺阁小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何况,她们这些日子来也累得腿都细了,便打起精神盯着漏刻,见吉时已到,便行礼如仪道:“礼成!”
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等司闺等人拿着各种物品退去,换成相熟的常夏跟筐儿在跟前晃,两人似乎一下都轻松了许多。
便相望一眼,由常夏筐儿上前帮着各自脱去繁重的外裳,盈儿也摘了那沉重的凤冠,只着里面的中衣。这中衣自然也非寻常多用的白色,仍是喜庆的真红,绣工精致,一如外裳,只是轻便许多。
杨陌双眼便盯着茶壶,喉结动了动。
常夏拿眼瞧着杨陌的脸色,迟疑着上前,试探着举起了手。
果然就见他眉心一皱,冲他使了个眼色。
常夏便求救地看向筐儿。哪知筐儿却双手交叉放在丹田之处,一脸端庄。他心道,娘娘肯定是故意让筐儿来伺候的,要是换成筥儿,肯定会暗助殿下。
盈儿在一旁,早看见他们两个的眉眼官司,其实她也早想喝点儿茶吃点儿东西。之前嘴里的肥油味道还没完全下去呢。
想了想,看在他替她吃了那大肥肉的份上,她便如了他的意罢。便伸长手,摸了摸青花茶壶的外面,见还暖和着,便问:“殿下可想喝茶?”
杨陌眼里顿时好像点着了明灯,嘴角一勾,点了点头。
盈儿看得心里又软塌了一角,便起身上前,坐到桌边。杨陌立刻也跟了上去,坐在她身旁。
温热的茶水入了喉,果然舒服了许多。盈儿再看桌上的点心果子,见琉璃盘子里放着雪白的花生,深红的栗子,还有已经剥好了的红红白白的石榴等物,不觉眼神一黯。这些东西哪里真有什么用的呢?有没有子嗣不过全凭他的喜好罢了。
这一世,他早早把父兄调回京,是不是就没了顾忌,愿意跟自己子孙万代了?
她一直都是喜欢孩子的。
可是想要子孙万代,总需要做点不可描述之事,却又是她不想的。还是太快了。从父兄回京,她打算原谅他,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
前世种种还横亘心头,现世以后还有很多女人进宫。
……
目光一转,见桌上还放着玉酒壶,她便伸手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喝得急了,酒又浓郁,她顿时脸上烧起一片桃花。
刚想倒第二杯,就见杨陌抢先一步倒了一杯,也是一口而尽,饮得比她还急,片刻也是脸红如火。
她心念一动,莫不是他也心慌意乱,不想行那什么礼?
两人默默喝一阵酒,都有了些醉意,她便豁出去道:“不如早早洗漱吧。”
终归不比寻常人家成亲,也没人来闹洞房。
再度换了衣裳坐回床上,杨陌便迫不及待地朝常夏使了个眼色。
常夏便凑到筐儿身边,拉着她出了门。
盈儿冷眼看着,也没阻止。
一时屋里终于只有两人。
盈儿紧张得额角又开始冒汗,低垂着眼睫,用余光看杨陌,见他端坐着,下颌紧绷,呼吸紊乱。
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心酸。
上一世,他可从容着呢。她还记得那时室内也燃着一对儿臂粗的龙凤红烛,光明灼灼。
她虽对他从无憧憬,可到底还是有些害羞,不敢抬头看他。
不记得有什么太牢,只记得,他将系着红丝线的合卺酒杯塞到她的手中。
一切从容。
酒色清甜入喉,心情却是暗暗酸涩,这些对他实在算不得陌生。
对比今生,如果他也是重生,哪里会比她还紧张呢?
眼角余光看他,心口微暖,今世这个紧张青涩的他,她更喜欢。
偏了偏头,她正想打破沉默,却不想此时杨陌猛地转过身来,双手一圈,她便落入他的怀中。
唇被灼热封堵,他狠狠地热烈地毫不怜惜地吻下。
这样的热烈的吻,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太知道,如果她毫不抵抗,最后的结果必定是粉身碎骨。
而她根本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她嘤嘤作声,小手抓住他的颈,想要推开他。
他却双眼赤红,深深地望着她,眼睛仿佛藏着跨越生死,失而复得的渴望。
片刻停顿,头再度俯下,吻却落在她颈侧最娇嫩的肌肤上,温柔地慢慢下滑。
作者有话要说:杨陌:……终于等于这一天,要大口吃肉!
然而坏心的小九会让他吃到嘴吗?!哈哈哈……
最后四百字,因为被锁,重新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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