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翰又一次走入医院。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他的心情还是同样郁闷。和上次不同,这医院接待处的护士已近中年,说话口音颇重。大概刚遇到什么不痛快,任凭罗彬翰怎么陪笑她都是一副晚娘面孔。
“五楼四号房。”她冷冰冰地说,“太艳的花不要送,对病人精神不好。”
罗彬翰抱着一束红艳艳的康乃馨,继续面不改色地陪笑说:“我儿子孝敬我的,舍不得扔,等下一定带出来。”
护士拿白眼瞅他,似乎还小声骂了句“神经病”,罗彬翰也不放在心上。他抱着花束,昂首挺胸地登上五楼。这次的医院地方偏,规模小,管理也很随意。他没遇到什么阻拦就直接进了四号房。
一切都仿佛是上回的重演。青年坐在靠窗的床位上发呆,当他进门时病人转过头,眼睛落在那红艳艳的康乃馨上。
“别问,问就是儿子送的。”他仍然坚持地说。
病床上的周雨显得莫名其妙,但还真就没问。他只是询问地看着罗彬翰,看上去精神倒是不错。
罗彬翰暗自松了口气。他把花束远远扔到另一张空床的柜子上,然后来到周雨窗边,叉着腰感慨道:“你看看你,人还没上岗,先进来体验了把服务,进医院就跟回家一样。哥啊,你可悠着点吧,我是不缺钱,这天天坐飞机跑来看你也遭不住啊。你怎么回事?又犯啥事进来的?”
周雨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有个女人打来的啊。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说什么你在什么什么医院,叫我过来把医药费结了。那女的谁啊?口气特厉害,还让我转告你事情已经成了。”
罗彬翰郁闷地拉扯着衬衫领口,他似乎不太适应黔州省的气候,一个劲地扇赶着蚊子。听到他回答的周雨脸色微动,问道:“她还让你转告我什么吗?”
“就说事情成了,让你别再多管,她要亲自去把那王八羔子做成晶雕……大概就这意思。话说这女的谁啊?她要雕谁啊?”
周雨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是周妤的母亲。”
罗彬翰本要拍死蚊子的手抖了一下,那嗡嗡不停的害虫从他掌底溜走。他抹了把手,惊诧地说:“真找着了?”
“嗯。”
“你丈母娘如何?什么模样?那说话口气,不好处吧?”
面对不知为何显得很兴奋的罗彬翰,周雨只得模棱两可地说:“一些地方和周妤很像。”
罗彬瀚还想再问,但周雨不想在这里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提起自己准备出院。那并不会多为难,这里不过是个县城的小医院,医疗水平有限,各种手续也简单。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周雨伤得不重。他的手腕有很浅的割伤,但失血很少,根本犯不着住院。
据护士说,他在夜里被一个女人开着拖拉机送来。女人自称与他无亲无故,只是在山里将他捡到。她又说已经联系了亲属,随后便离开了,留下昏迷不醒的周雨独自在病房中接受检查。他没有明显外伤,但却始终昏迷不醒,直至半日后才自行醒转。医生尽管未能找到他昏迷的原因,在检查一番后也只得承认他除了轻度贫血外是完全健康的。
他早已想出院离开,但因得知罗彬瀚将来,才继续在病房中等待。在此期间他脑海中不断翻滚着各种景象:肆虐的雷霆、荒废的孤塔、有着三只黑影徘徊的墓园、眼烁血光的骷髅戒、变成蛇怪的少年……这一切都在窗外明媚温柔的春色里变得遥远。
今晨以来的阳光格外好,晒得大理石窗台闪闪发亮。窗外的杏花铺满枝头,犹如团团粉雪堆砌,麻雀在其中穿梭跳跃,发出声声啾鸣。微风温暖而潮湿,带来远方巷院里的淡淡馨香。他看到一只白狗兴奋地追逐野猫,等那黑猫跳上墙壁,它兀自不肯罢休,在墙根吠叫打转,又企图咬住自己的尾巴。
那景象让周雨感到全身温暖而软怠。他很想这样静静地靠在床头,看那白犬在杏树下嬉闹玩耍。他觉得自己能一直看下去,直到黑夜再度降临。
最后他还是离开床,在病号服外面披上自己来时所穿的外衣。
“我们出去再谈。”他对罗彬瀚说。
他很快办完出院手续,拖着自己的行李走出医院——靳妤甚至连他放在那村民家里的东西也送过来了。县城很小,用不着出租或公交,两人只能一道步行往罗彬瀚落脚的旅店归去。
途中周雨向罗彬瀚讲述了自己离开梨海市后的经历。他说得很简略,把大部分过于怪诞的部分都略去,甚至没有提靳妤离开那对父女的理由。至于那个漫长、荒诞、恐怖的梦,他既不愿再揭开混沌的记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罗彬瀚详说。
即便如此,罗彬瀚依然显得吃惊。“你丈母娘一直住在山里?”他感叹道,“她这脾气也够古怪的,山里头的蚊子多大个儿,能把活人吃了,何苦受那罪呢?”
周雨清楚靳妤可能并不怕蚊虫,他在那双峰下的小屋里没看见任何一只蟑螂或蚊蝇。不过这无关紧要,他便不再多提。
“我还要回那里看看,”他告诉罗彬瀚,“靳妤可能还在那间小屋里。”
虽然这么说,实际上他有着完全相反的预感。靳妤与陪伴她的小女孩已经走了,他心底的声音是如此坚信的。她不希望他再继续插手这件事……就像梦中的李理那样。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那画面又重现眼前,风暴下的高塔,翻飞的朱花,她称呼他名字的神态与声音……当梦境醒来,这些都归于虚妄。
“罗彬瀚,你听说过李家吗?”他转头问道。
罗彬瀚看起来一本正经,他点头说:“当然听说过,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李家!谁不知道他们是关外的名门,家业大得败不完,就是有个子孙不争气,爱老婆爱到没骨头,差点江山也让了。这事儿就要从那姓李的娶了他后妈,一个姓武的厉害女人说起……”
他正准备继续胡扯几句,忽然却停住了。他发出一声惊叫,眼睛直直地盯着路边。周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里停靠着一辆极其显眼的红色敞篷跑车。它漆色崭新,窗灯明亮,造型流畅,看去漂亮至极,根本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个小县城里的事物。
周雨从未爱过任何种类的驾驶工具,对跑车也毫无研究。但那辆车在他看来十分眼熟,无论是车本身还是它所挂的牌照,都酷似罗彬瀚拥有的一辆保时捷。
“……你不是坐飞机来的吗?”
他诧异地侧过目光。罗彬瀚脸上挂着和他同样的惊讶,但很快,那意外变成了然,接着则是气急败坏。
“操!那傻逼干了什么!”
他发出一声咆哮,抛下身旁的周雨,朝跑车对面的旅店狂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