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李理的讲述,周雨陷入了思考。
“你说的那个店老板,应该是个男人吧?”
“没错,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上下。”
换言之,无论是性别还是年龄都不符合。
“你确定这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我恐怕无法保证这点,先生,魔药的机理本身就超出我所能解释的范畴,你没法确信一样你不懂得原理的东西能毫不出错。然而,我恰巧认得出梦中的那条街道,要核实我梦中所见的事情并不困难。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情报,我很希望能尽快验证它的真伪。”
“虽然你这么说,我可看不出它重要在哪里。因为患者变成了一个男人吗?”
“那是其中的一部分。”李理承认道,“任何特例现象都是值得注意的。他患有与女孩们同样的温感丧失症,却没有走上同样的结局。为何是他呢?这是很重要的问题。除此以外,我还有另一个理由,这点很难向你解释清楚,周雨先生。”
她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似乎实在挑选措辞。最后她说道:“当我在梦中漫游时,我所见的一切并非以时间或空间为序列。它们是一个人心中的记忆碎片,遵从的是一种思维的组织方式。当秦女士待在这个房间里时,越是强烈清晰的思绪,它浮现时就会越完整而明确。当我的梦境来到最后阶段时,我所见的都是她生前最常回想、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为何她在结束自己生命以前反复想起这起可怕的事件呢?这必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组织记忆的方式是很奇怪的,他们总能记住有逻辑关系的复杂故事,但记不住随机安排的值班表。”
“那可能只是因为这件事吓到了死者。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另一个人被处以极刑。尤其是他们还正巧患有同一种绝症。恐怕这会让死者更加恐惧。”
“你的猜想也不无可能,”李理表示赞同,“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此事值得关注。一名中年男性罹患此症,这可能会推翻我以前的许多猜测。不过首先我们得排除几个误会的可能,比如说他患有的并非与我相同的温感丧失,而是先天性的无痛症。我想只要找到他的花店,对此人过去生平稍加调查,此事应当不难区分。”
周雨不再提出反对了。他想了想又说:“你还提到了刺。”
“我想那是因为我频繁地梦见那间花店。秦林郁女士是那间店面的常客,且似乎对蔷薇类植物情有独钟。遗憾的是那家店里的花总是处理不干净花刺,我以为这和店老板本身的态度有关。此人似乎沉迷于赌博活动,对店中的事物很不上心。”
“那么成为这家店的常客还真是找罪受呢。”
“世道往往不公,”李理耸肩说,“良币总是竞争不过劣币,而好人命丧得更早。”
周雨对此没有什么想抒发的感慨。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你在梦中还提到了别的东西……在说出火月这个词前,你提到了‘星网’。”
李理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我的记忆,”她说,“因为我们把它称为‘幻想’会更合适。每次当我服药以后,最后总是会出现那样的画面。我会反应得很强烈,不停喊着‘火月’之类的词,尽管我也不清楚其中的意义。”
“每次都是吗?”
“这是第三回。第一次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月亮的样子,但还没来得及喊,小野葛先生就将我叫醒了。他说我看起来像是要心脏停搏。”
听到她的话,周雨不由感到略微的好奇。他问道:“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一幅画。一幅我妹妹创作的画。她和她的生母一样具有艺术天赋,那更多体现在音乐上,但她也曾学进行过绘画方面的课程。这也是令我把她和周妤女士联系起来的地方……在她生前画过一幅很奇特的油画。那是一片星空,每一颗星体都被一条细线所牵系,它们的线最终汇聚在中央的一点上。”
李理走到窗边,隔着窗外的薄灰眺望夜空。周雨也跟着她走了过去。这是多云的夜晚,星月都黯淡无光。
“她还很年轻,先生,一个孩子。”李理将手搭在窗户上说,“在我出国以前,经常给她讲童话故事。她尤其喜欢这样一个传说:天上有一艘神船,驾驶船只的是渔夫三兄弟。三兄弟奉月神的命令夜夜巡游,检查群星的亮度。用鱼钩和纶线将那些黯淡的星辰钓起来,扔到专门的坟地当中。那里堆积着无数无光的死星,像陨石垒起的山峰,于是就被称为‘星瘗’。每到白天,他们就进入地心世界的岩浆海里,用不惧炽热的冰纶线钓起岩浆深处的石块。那些被岩浆烧了几千年的石头太亮太烫,三个渔夫也不敢去触摸。他们会用丝线和钩子把火石拖在船尾后面,一直晾到夜幕降临,他们就这样驾船回到天空中。这时拖在船尾的火石,在地面看来就像是飞掠空中的流星,偶尔有一颗从钩子上脱落,就会变成陨石坠向大地。”
流云飘过夜空。那阴翳的形状,在周雨望去犹如一艘渔船。
“他们会彻夜寻找将死的星星,用鱼钩把它钓起来。然后再将一颗地心取来的火石补充到原来的位置。他们的鱼线创造了无数的新星,也埋葬了无数的旧星。这一切都是渔夫们遵照月神的旨意作为。”
李理的脸上浮现出某种抑郁的笑容。她用手指在窗户描着月亮的位置。
“从科学逻辑上讲这是很可笑的,周雨先生。月亮不过是一颗卫星,而我们在原始时代却将它奉为母亲,认为它凌驾于别的行星、恒星,乃至于整个星座的地位之上。一个近大远小的视觉诡计,宇宙对我们开了这样一个小玩笑……但我妹妹很喜欢这个渔夫的故事。她想必是依此原型画了那幅画。然而与我所知的部分不同,她的画里没有船,没有渔夫。她的星星也不是闪烁晶莹的光。她画的是火焰。扭曲、狂热的光焰,被月神赐予渔夫们的丝线抛向黑暗深空。每一颗星辰都在剧烈地焚烧。”
周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恒星本来就是靠燃烧发光的。”
“但它不是被点燃的。”李理答道,“星球燃烧自我,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但那幅画……我很难用苍白的言语向你描绘,周雨先生,但倘若你亲眼见过就会明白我的感受——那些星星就像是被牵住它们的丝线给点燃的。这种想法始终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即便在睡梦中我也时时得见。那些星星……他们被来自外界的力量所毁灭,我妹妹死前用这幅画所讲述的童话——那是月神和渔夫们正在焚烧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