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看着李理把那一整瓶药水喝了下去。
他既怀疑又担心,觉得那药水成分大有问题。在沾留瓶壁的液体间,周雨甚至看到了一点疑似动物毛皮的残渣。
除了糟糕的卖相以外,显然这所谓魔药的味道也并不可口。李理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将它咽下去。她显然是想表现得镇静从容,但最终还是败给了药水可怕的味道。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喉咙的轻微痉挛似乎是要呕吐的前兆。
看到她这样艰难地饮下药水,周雨忍不住问道:“一定要喝光才行吗?”
“不。但喝的越多,预期效果会越好。”她终于把药水喝得见底,然后重重地搁置在床头柜上,“在剂量不致命的前提下。”
“它有毒性?”
“任何东西都在一定剂量下都可以有毒性。但老实说,它主要还是难喝得令你想死。”
李理说着,连自己也笑了一下。她甚至飞快地做了一个吐舌头的作怪表情。周雨既好笑也诧异,他觉得李理现在变得心情不错,这在眼下的境况中委实难解。
将药瓶放下后,她又拿出那支金属尖的羽毛笔。
“黑天鹅的羽毛,据说它将吸引意外之事。”
她将锋利的金属笔尖在自己手背上滑动。在周雨阻止以前,那里已经沁出点点殷红的血珠。刻痕组成了一个酷似眼睛的图案。
“期望这能带来一点好运。”李理放下羽毛笔说。
“……自残带来的运气可不值得信任呢。你接下来还打算做什么?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吗?”
“接下来我准备睡个好觉。”李理宣布道。她很快在床上仰面躺好,将双手交叉放置在腹部。那睡姿令稍微有点像是红叶,但没有那么端正。李理的身体姿态更放松,神态却显得更抑郁。即便是行将入睡,她的眉宇间仍然笼罩着阴翳。
依照她的要求,周雨怀抱“复仇”,在旁边静静观望着。起先他分不清李理是梦是醒,直到十分钟后,当李理双眼紧闭,口中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呓语时,他才知道李理已经深陷梦中。
那肯定不是一个好梦。她呼吸急促,表情痛苦,搁在腹上的双手像一个窒息者那样徒劳地抓挠着。那异常的状态让周雨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握住李理的手,以免她在狂乱的梦境中抓伤自己。
李理的反应随着时间流逝而益发剧烈。她的脸开始发白、抽搐,即便她双目紧闭,周雨也仿佛能感觉到她眼皮下的瞳孔正发疯似地乱转。
她的嘴唇发颤,从中胡乱地吐出一些音节。然而当周雨竖耳聆听时,他却无法将之组成任何有意义的词汇。那呓语似乎只是因痛苦而随便发出的音节。
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强风,狂暴地扑打着窗户,发出哐哐的巨响。那呼啸使得周雨益发感到不祥。他很想马上将李理叫醒,但最终却没有这么做——李理并未发出任何类似“火月”两个字的音节。周雨只是用右手抓紧了“复仇”,左手则与她相握,希望借此给对方带来一点帮助。
在尖叫的狂风中,李理那可怕的痉挛逐渐平复。她仍然时不时地浑身抽搐一下,但脸色却由白转红,呓语的声音也变得清晰缓慢。
“东……秩……刺……”
周雨专注地聆听者她细碎的喃语,将之牢牢记忆在脑海中。他原本应该用纸笔将其写下,但却腾不出手来。李理正像抓着一块浮木般攥紧他的左手,而右手的复仇则使他自己安心——窗外的风简直如同一头飞龙在空中狂舞。那异乎寻常的猛烈已经使周雨感到警觉。他仍旧握着李理的手,慢慢地翻越过她的身体,跪坐在双人床的另一侧,将自己挡在了李理和窗户之间。
“那刺……刺……我不想……”
李理的呓语声变得益发清晰,而且比平时的音调更尖锐。那不是她那种标志性的、刻意压抑着情绪的语调,而如一个少女在哽咽低啜。
周雨俯下身,竭力在狂风里聆听着李理的话语。他觉得那尖细柔弱的声音陌生极了,不止是语调,甚至连音色都不像是李理,这想法使他自脊椎深处战栗起来。
但他已无暇恐惧。此刻他只有一小半注意力放在李理身上,而从视线到精神都戒备着窗外的狂风。那真的只是纯粹的风吗?他已无法确定了。
在窗外呼啸而过的事物,依稀有着比夜色更为阴暗的黑色。那是一股漆黑的、有形体的风暴。每当它把窗户撞得轰轰作响时,周雨就闻到屋内有一股浓烈的焦臭味。那气味使他想到在荒山中引发林火的焚风,想到硫磺、黑炭与骨头的灰烬。他还想起了那只蔡绩变成的“兽”。
黑色的风暴益发清晰。它如蛟龙般环绕着酒店的这一层。对室内的两人虎视眈眈。绝对错不了,这怪异的风暴只徘徊在酒店22层,如目标精确的死神般直奔他们的窗户。金属窗棂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窗户玻璃上也逐渐蒙上了一层仿佛被火焰烤灼似的焦迹。
周雨咬着嘴唇,将“复仇”从怀里抽出。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握住剑柄,将剑身与跪坐在床单上的大腿平行放置。那是一个他能够快速将剑刃对准窗口的姿势,尽管他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有意义。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把楼下的服务人员叫进来。但理智与直觉都同时反对着这个念头,前者告诉他普通人于事无补,后者则警告他绝对不能出声。
不能说话,不能让那东西发现自己也在这儿。唯有将自己隐没在静谧当中,他和李理才会是安全的。那东西无法进来,绝对无法进来。
窗户玻璃上的焦痕逐渐加深。期限是一点朦胧的棕白,随后则溶解成沥青似的稠黑。房间的温度似乎也开始升高,周雨感到自己全身都在不停地流汗,浓烈的焦臭味几乎让他呛咳起来。
他紧紧地咬住牙,将脸埋向跪坐的双腿。
不能发声。心底的声音如此警告着。
房间变得越来越热,只有“复仇”反而变得冰冷起来。周雨不由地将身体与手都贴在骨刃上——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是不应当有冷热感觉的。
然而那确实发生了。当他的右手隔着手套触摸骨刃苍白的表面时,他感到一股冰泉似的寒意顺着神经向上攀爬,鬼祟地钻入脑髓当中。
那本应当是无法忍受的痛苦,此刻却只让他感到欣然惬意。自眼球深处,传来已经相当熟悉的沉坠感。
就在这是,李理猛地尖叫起来。她在痛哭,在悲鸣。那声音将周雨从醉酒似的恍惚中惊醒过来。
“水!别让水倒下来!求求你别倒下来!”
周雨紧紧地压住李理的身体,阻止她在癫狂的尖叫中撕扯自己的喉咙与胸膛。在那歇斯底里的噩梦中,泪水淌满了她的脸颊。然后她的声音又改变了,尽管虚弱而低沉,在周雨听来却变得熟悉起来。她又成为了她自己。
“星网……星网……天啊,月亮在起火……你看到了吗?那刺眼的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