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时,云梦泽也在寒潭之下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很熟悉这脚步声。
轻快，却也是平稳，一步一步从石阶上方走下来,走到这寒潭之中。
他记得她名字。
她叫白飞鸿。
龙族竖瞳宛如熔金，自幽暗水底徐徐上升,水流托举着他，流过华彩白鳞,也拂过逐水而动须髯。
当白飞鸿走到寒潭边时，白龙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清澈水流自龙身上滑下,如同施展过避水诀一样，连一片龙鳞也不曾打湿。云梦泽游到水边,自然地将巨大龙首放在她手心。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点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寒潭压制了燥热龙血，让他头脑渐渐变得清明。
金瞳中倒映出白飞鸿面影。小小少女正垂着眼,仔细检查着他原本受伤地方。
白飞鸿。
不周峰主女儿,瑶崖峰主徒弟,现在,是他师姐。
云梦泽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逐渐熟悉了她。无论是她身上气息,双手温度，还是这样淡漠却也温和眼神。
龙血让他感知远超常人,从很小时候起，云梦泽便很擅长分辨他人情绪。
她并不怕他。
云梦泽能感受到。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他很清楚旁人都是怎样想他。
年纪还小时候，尚且没有关系。尽管有所疑虑,尽管有所猜忌,他们还是会因为他年幼与天真而包容他。
“就算龙血特别纯厚……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们总是这样想。
但自从他龙血暴动伤到了自幼抚养他长大乳母之后,周围人对他态度便改变了。
龙血纯厚到刚出生便有龙化征兆——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彻底明白了。
说到底，龙也好，那些传说中神鸟与异兽也好，对于人来说，都太过危险了。
太过庞大，太过强横，所以非常危险。就算它们没有什么坏心，只是随便乱动一下，也有可能带来灾难性恶果。
就像鲲鹏只是从天穹坠落，便摧毁了一洲城池。
云梦泽已经习惯了他者疏离、忌惮、畏惧目光。
他也知道，自己龙化时模样，在旁人眼里会有多么骇人。
除了大哥之外，会用这样平和目光看着他人，她是第一个。
这种对待，甚至让云梦泽心中生出了一种隐隐焦躁。
虽然很模糊，但他这些日子也想起了自己完全龙化之时做过什么。
那个时候，他被血腥气所吸引，几乎咬下了她手臂。
就连云梦泽自己也不明白，他那时为什么会停下来。明明剧痛已经让他丧失了神智，明明龙血躁动已经让他脑中只充满了杀戮与破坏欲望……明明他只差一点，就要杀了她。
她为什么不怕他？
那双手依然在抚摸着他躯体，仔细检阅着他曾经受过伤地方。温暖手心擦过新生鳞片时，那种触感格外让他焦躁。白龙忍不住避开她手掌，冲白飞鸿发出一声威吓般低鸣。
“怎么？”她却依然没有什么害怕样子，反而抬起那双清泠泠眼睛望着他，“我弄痛你了吗？”
“……”
这家伙迟钝也要有个度吧！
云梦泽不大高兴在喉间咕噜了两声，到底是又趴了回去。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做多余动作。
白飞鸿又开始检查龙脊上被掀开地方，好在这处寒潭中灵力充沛，他恢复得很快。新生龙鳞也长得很好，已经看不出与先前有多少不同之处。就算用手指去压，也没有了淤青肿痛。
这让女孩脸上露出了一些轻松神色。
“已经不用换药了。”她笑着同他说，又用手指戳了戳手下鳞片，“这样一来，你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以前样子。”
那只手实在是……
云梦泽猛地转过身去，张口咬住了她手。
温暖，柔软，却也如此脆弱……女孩子手。在高热龙血对比下，甚至显出一丝温凉。
他轻轻地咬着。
龙族锋利獠牙抵着脆弱肌肤，甚至可以感觉到其下血管跳动。
好像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咬破这比纸还要薄肌肤，撕烂其下血肉，就连骨骼，也会在他牙齿下面整个碎裂开来，露出粉红粉白……黏黏糊糊骨髓来。
只要他现在一用力。
“怎么了？”
白飞鸿看着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前额。
“是我碰痛你了吗——果然伤口还没有长好？”
她脉搏没有一点紊乱。
他感觉到了。
明明被龙咬住了手臂，却还是这副样子……一点戒备之心也没有。简直不可理喻。
云梦泽有了一点咬牙冲动。
就这样咬下去好了。
他想。
什么也不知道，就贸贸然接近他，与其让她知道了他本性以后再远离他，还不如他现在——
“说起来，明天就是新年了。”
白飞鸿靠过来，用空着那只手摸了摸他额头，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一样。
明明她自己也就是个小孩子。
“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拜年？”她笑着问他，“我觉得大家看到你都会高兴。”
云梦泽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因为他将她手臂咬在嘴里，龙舌头自然也紧贴着她手掌。不仅是脉搏，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新生伤疤，也不知道是冻伤还是烧伤，新生出来软肉，与其他地方感觉都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她话语让他无奈，还是这份奇异触感让他有些不自在，云梦泽松了口，任由白飞鸿将自己手从他嘴里抽回去。
白飞鸿弯下腰，舀起一捧潭水清洗着自己手臂。为了检查方便，她衣袖是早就挽起来，是以也没有弄到什么。
“真是幼稚鬼。”她一边洗一边摇头叹气。
云梦泽听了就不大高兴了，甩起尾巴，猛地掀了一个小浪花朝她兜头淋去。
“喂，你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险之又险用一个避水诀躲开了被淋成落汤鸡命运，白飞鸿危险地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云梦泽。
白龙不屑发出一声哼笑。
生气又怎么样，她还能对他不客气不成？
白飞鸿面上忽然绽开甜蜜微笑，猛地舀起一大捧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云梦泽泼了过去。
“哗！”
盘在寒潭里白龙陡然被这一大捧水当面浇了个正着。
云梦泽：“……”
水珠淅淅沥沥地沿着龙须滑下来。白飞鸿站在岸上，笑容十分得意。
“呼——”
云梦泽从肺腑深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然后他一猛子潜进寒潭之下。
眼看着巨大白龙整个消失在水面之下，白飞鸿陡然有了一种不祥预感。
她预感是对。
随着庞大黑影越变越小，白龙越潜越深，寒潭水面也出现了一个莫名漩涡，漩涡越变越大，水位也越来越低。
“不是吧——”
白飞鸿猛地睁大了眼睛，在猜出对方想做什么之后，她不再迟疑，掉头就往宫殿上方跑去。
“轰！”
白龙破水而出瞬间，一个足足有半条龙那么大水炮弹猛地向白飞鸿冲了过去！
“砰——”
千钧一发之际，白飞鸿祭出了自己小剑，一剑击破了水做炮弹。剑气与龙气碰撞在一起，激起爆炸般水花。大颗大颗水珠从上方呼啦啦落下，整座洞窟之中如同骤然下了一场暴雨。
白飞鸿一手掐着避水诀，一手提着小剑，面上不由得泛起一抹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生气古怪神情。
“臭小子。”她小声说。
白龙缓缓咧开嘴，白森森獠牙露出来，形成一个近乎狞笑神情。
而后，他忽然向她俯冲而下，在白飞鸿以为他闹出了脾气要过来给她个教训，不得不松了避水诀手势，另掐了个剑诀，做好迎战准备瞬间——
他停在她面前，猛地甩了甩头，从龙须龙髯一直甩到龙尾巴尖。
白飞鸿：“………………”
这下她是彻底淋成落汤鸡了。
“幼不幼稚啊！你说你幼不幼稚！”
白飞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拍着云梦泽蹭过来脑袋，拍了没两下，自己倒是憋不住先笑出了声。
“真是——”她一边笑一边抹了把脸，语气十分无奈，“你是狗吗？居然玩这一手。”
云梦泽不大高兴用脑袋轻轻顶了她一下。
他可是龙，她居然拿狗和他做比。
高贵龙血传人感觉有被冒犯到。
“你还生气了？”白飞鸿语气更是好气好笑，她又拍了拍他头，“幼稚鬼。”
白龙又发出了一声轻哼。
“不过，看你这么精神，你伤应该都已经长好了。”
白飞鸿忽然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一只巨大鬃毛刷，笑眯眯地一把抓住了白龙须髯。
“那么，我们应该好好洗个澡了。”她笑容越发灿烂，“毕竟，明天就要过年了。好好刷洗、咳，清洗一下才能辞旧迎新对不对！”
云梦泽：“……………………”
沉默。
死一样沉默。
在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下来沉默之后，白龙猛地一个抬头，也不顾自己须髯还在白飞鸿手里抓着便要掉头就跑！
“嘿！不许跑！”
白飞鸿举着巨大刷子便追了上去。势要当场擒龙，再押下水去，狠狠洗他个干干净净。
两人追逐打闹，可谓是上天入地，直绕着寒潭上下左右转了三圈，才以云梦泽被白飞鸿一把揪住龙尾，他挣扎时两人一起掉进寒潭之中而告终。
而后，白飞鸿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尾巴消失了。一股强有力水流冲散了二人，片刻之后，那水流扶着白飞鸿升上了水面。
“你这个人简直是——”
随后从寒潭中浮上来，是一个黑发雪肤小男孩，他生得极好，眉眼姝丽绝伦，完全不像是同龄男生，反倒像是一个好看得吓人女孩子。
他有着一张比最上好白玉还要白皙面庞，这一刻却染上了大片大片薄红，打翻了胭脂盒似。
他抿着嘴，视线仓皇地从白飞鸿面上移开，别扭地转开了面庞。
“简直……不像话。”
他小声骂着，脸上红意却更盛了。
白飞鸿只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云朝雨？”
云梦泽转过头来，面上浮现出些许古怪神色。
“你怎么知道我表妹名字？”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