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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1 / 1)

第十七章

该怎样形容那道声音才好?

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落入听者耳中,却让人一时如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清极,亦冷极。

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而后,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那一刻,天地为之悄然无声。

白飞鸿张大了眼睛。

在一片连呼吸都忘却寂静之中,来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这一步之间,停滞时间再度开始了流动。

人们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为他让开道路,如同骤然分开海洋,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空白。每个人都茫然、屏息、专注望着来人,如同望着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地幻梦。

那是一种过于不合常理美,太过异质,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极致,在映入眼帘刹那便夺走了所见者心智。

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无法想象。便是最出格梦中,最诡异妄想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景象。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在见到他瞬间,才会明白,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造物。

他静静向她走来,如同白鸟掠过结冰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密林。

而后,他向她伸出手来,衣袂间犹带着霜雪气息。

“我要收她为徒。”

他说。

“希夷。”

掌门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念出他名字。

“希夷?”

最先开口却是巫罗,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纪最小,是以他只是听过这个人名声,却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好奇打量着来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异兽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

“他就是太华之山峰主——希夷?”

“是他。”荆通语气却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来人,神色莫测,“一千二百余年未见了……怎么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最后一位,太华之山峰主。他一向独居在太华山上,平日你们很难……不,是无法见到他。”云间月低声向自己新弟子解释着,“但是见到那一位时,务必保持恭敬。在昆仑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经存在了。你们试炼所通过问心阶,就是他手笔。”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苏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胡须,眼底涌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喧嚣之中,唯有掌门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没有一丝质询,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只问了两个字——

“为何?”

而希夷回答也很简单。

“星象已变。”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霎死寂过后,便是一片哗然!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被骤变惊到常晏晏缩起肩膀,怯怯地询问着自己师父。闻人歌却没有看她,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开已经被压出数道指痕扶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声音听起来五味陈杂,“希夷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他所作出预言,还从未有不实现。”

常晏晏一时失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颤巍巍声音。

“也就是说……”也许是太过惊骇,她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来马上……一切都……我们会怎么样?”

闻人歌却没有再留意小徒弟呓语,他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隐隐添了几分沉痛。

“要变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中心,白飞鸿仰头望着希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事。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身体还没有好全,刚刚被先生带回昆仑墟,用最好灵药温养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看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间领会……什么是美。

那个人就是希夷。

那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个字。

“风雨如晦。”

很多年后,白飞鸿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给她批命。

而她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这四个字一样,辗转于风雨交加晦暗长夜,最终,也如那风中之烛一般,骤然湮灭。

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记忆中一样,银白长发如同月光,冷冷落在他肩头。太华山上终年不化积雪,让他衣衫也透着霜雪冷意。三指宽白布覆住了他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仿佛与所有人都隔着黑暗江流。

漠然,孤独,遥远……那便是希夷。

他从来只是遥遥地注视着,不,或许连注视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仑墟被灭门之前,希夷便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白飞鸿所知道,仅仅只有那个结果——那一天他不在那里,那一天之后也未曾再出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局外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却站在她面前,说要收她为徒。

白飞鸿只感到深深、深深困惑。

为什么?

她也想问。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么也看不到眼睛注视着她,须臾,他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声音。

——好久不见。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希夷能洞悉万物之因果。

他知晓一切。

无论前世他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曾出现,最后也不曾预警……但这一世,他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是为了阻止那浩劫而来。

玉座之上,传来了掌门叹息。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望着白飞鸿,“我原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太华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说。

“我明白了。”掌门复又叹息一声,询问白飞鸿语调却很温和,“你可愿意拜入希夷长老门下,成为太华山弟子?”

白飞鸿深深地注视着希夷,片刻之后,她弯下腰,向他叩首。

“师父。”她唤道。

就这样,白飞鸿成为了太华峰主唯一弟子。

虽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轰动,人人都想向他问一个究竟,但他却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长留之山,将所有疑问与喧嚣都抛在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白飞鸿仰起头来,无声地凝视着他侧脸。这样近距离看,他面容益发显得昳丽,却也益发显得苍白。在离开长留之山后,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似是被强行压在肺里,发出沉闷声响,让听人都觉得胸口闷痛起来。

白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拿出自己帕子,递了过去。

希夷侧头望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帕子,稍稍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咳声都堵在肺里,她只看见他脊背,伶仃而单薄一线,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景象与过去记忆重叠了。

这个人,一向都是身体很差样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医修,也是不周之山峰主,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于是,在白飞鸿身体大好之后,送药去太华之山任务,便落在了她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药送到这个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连她这样喝惯了药人,闻到味道都会觉得那药苦得让人受不了,但希夷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地将药喝尽,默默将药盏还给她,便坐在那里等着她离开。

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来了,他却还在睡。那时白飞鸿就会坐在一旁等着他醒来。先生安排给她课业实在严苛,她每天都很疲惫,为希夷送药是她难得可以休息时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会儿,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点开心。

有时她会等着他醒过来,倒像是看牵丝戏里傀儡渐渐活过来一样,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美。有时她倒是先睡着了,醒来时身边总是空无一人,药盏倒是好好放在托盘里,她一起身,便会发觉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么人不想她在这里着了寒。

起初,他们总是不交谈,渐渐地,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就算是这一世,你身体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白飞鸿道。

“治不好吗?”

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先生,希夷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先生只对她说,那不是她应该问。

这个问题答案,隔了一轮生死,却从这个人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帕子叠好,放进自己衣袖中,像是预见了她会问什么一样,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你父亲也不行。”

于是,白飞鸿便也不再问了。

沉默再一次横亘在二人之中,许久,许久,直到她声音再度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白飞鸿问道。

这一句究竟是在问什么,连白飞鸿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仑墟众人无一畏战,大家血战而亡——但是,唯独这个人不在那里。

唯独这个知晓了一切人,不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你没有来?

为什么你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只是一个提示也好。

希夷却连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就这样消失了踪迹。

“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

希夷仰起头来,似乎是在远眺天穹。已是薄暮时分,如血一样夕阳在山岚间流连着最后影子,将空气也染上了血颜色。黯淡而蒙昧余晖下,森林色彩越发显得诡谲,松柏乌桕也拖下摇动黑影来,远远望去,如鬼影憧憧。

他声音也是漠然,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因果。”

“但至少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告诉我们!”白飞鸿提高了声音,“这样我们至少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变成那个结果!”

希夷终于回过头来,隔着覆眼白布,静静地“注视”着她。

“逆天改命……这就是你想做吗?”

“当然。”她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然我是为了什么重活这一世?”

“……好。”

他侧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太息。

“无情道,我会教你。之后,便要靠你自己。”

言谈之间,太华之山已经近在他们眼前。

与昆仑墟其他六峰不同,太华山给予人印象,唯有孤绝。

构成山峦主体,唯有五千仞高料峭石壁,山岩陡峭,白雪皑皑,便是最雄健野兽与最矫捷飞鸟,也无法攀上这样严寒而险阻高峰。万古不化冰雪将岩石都冻透了,草木不生,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里栖居,便是曾经盘踞于此巨蛇,如今也不见了踪迹。

这是没有任何人会拜访异域。

是远离世间,不是秘境而胜似秘境孤寒之地。

这便是太华山,是希夷居所。

今后,也将是她住处,是她修行之地。

在踏入这纯粹由冰雪所凝结成荒芜宫殿之时,白飞鸿脑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没有在长留之山见到殷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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