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律师的病09
如果林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相信的人,那么最有可能是谁呢?
陆含谦没有自信能脱口而出:那一定是我。
但他当下也只有去试一试。
果不其然,林言闻声后微微一顿,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
“……我想知道你经历了些什么,林言。”
陆含谦满手泡沫,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垂眼看着身前的林言:“你可以和我讲讲吗?”
然而林言淡淡摇摇头,含义很明显:没什么好说的。
“你记不记得有哪些人?他们碰你哪里了呢,有没有感到害怕?”
林言静默不语,从陆含谦掌心下往旁侧挪了挪,自己从浴缸里掬了一捧水,淋在头发上。
“林言,和我聊聊,不要走。”
陆含谦抓住林言的手腕,阻止了他想要离开的动作,将林言重新“啪叽”一声按回了浴缸里。
“他们有几个人,嗯?”
陆含谦执着问:“和我讲一讲,林言,我想知道。”
林言回身来掰他的手,但陆含谦抓的很紧,甚至趁机把林言揽进了怀里。
林言身上湿淋淋的,水都未擦干,连带着陆含谦身上的衬衫也沾上了水珠。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层湿掉了的衬衣贴在一起。
“告诉我林言,不要逃避,我喜欢你,你说过愿意让我靠你近一点的。”
林言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实在快受不了的时候,陆含谦又松开了他,转而去亲林言的眼睛。
林言被他吻得眼睫不住抖动,陆含谦一边亲一边威胁:
“快说,不说我再亲你一下。”
林言气喘吁吁地挣扎着退开一点距离,缩到浴缸的另一个角落,抹了一把唇,屈服地朝陆含谦比划道:
二十二个。
陆含谦得逞了,接着更加得寸进尺地问:“那他们碰你哪里了?痛不痛?指给我看,我给吹吹好不好?”
林言在水里扑腾,但陆含谦守着浴缸边缘,让他无法上岸,林言一靠近就会被他抱住。
林言一边与他周旋,一边示意:没关系,我已经忘了。
“不,我就想吹吹。”
陆含谦耍赖道:“来嘛,言言让我吹吹。”
陆含谦心里明白,林言所谓的“忘了”,都是他在潜意识里的心理逃避。
如果是真的没有对他造成伤害,他不会时隔一年后还情绪一激动就失语。
林言不肯被陆含谦碰,也不愿意指给他看,陆含谦就直接问他:
“肚子受伤过没有?头呢,手脚有没有被弄痛过?”
隔离室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令人作呕的尿骚气、不停晃动的光线,一切令他痛苦的记忆瞬时全部苏醒过来,林言眼前一晃,仿佛又回到了郊外的精神病医院。
有人在摁着他的手,副院长放大了的脸在他面前,不停问:“林律师,还查么?”。
再接着,就是冰冷的电极贴上了他的太阳穴……
“呃……!”
林言陡然暴躁起来,重重在水里打了一下,激起层水花,挣扎着就要从浴缸站起来,离开洗手间。
“宝贝儿,别怕,不要急,我不是想伤害你。”
陆含谦拽着他,不停地亲林言的耳垂和额头,用怀抱搂着他让他安定:“我在这儿,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你想起来什么了,告诉我,我给你亲亲,那里以后就再也不会痛。”
然而林言非常的烦躁,他像被人触到了逆鳞的幼龙,不停地推动陆含谦,要他放开自己,拒绝和他再谈论下去。
这个时候林言是真的生气了的,他的神色非常的冷,一点也没有和陆含谦闹着玩的样子。
陆含谦想去抓他的手腕,被林言打开了,接着就被林言狠狠剜了一眼,那是林言在警告他再继续下去他就会翻脸。
但是陆含谦没有退让。
他从前会一见林言生气就怂了,但这次不一样。如果不坚持下去,下一次能和林言谈论起来这件事的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告诉我林言,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们打你了吗,言言,哪里痛,告诉我好不好?”
陆含谦与林言在浴室里拉扯,林言竭力想挣脱,对他来讲,此刻在这里多呆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然而陆含谦死死拽着他。
“不要逃避!林言,你就这么懦弱吗,你的倨傲和孤冷哪里去了,让你承认自己会感到痛就这么为难么?”
林言简直被他逼到了绝处,陆含谦像猎人围堵一只小兽般包围着他,将他一点点逼到角落里,然后用木棍往他最碰不得的伤处上打。
“林言,告诉我——”
在再一次逼问下,陆含谦试图去抓林言的手腕时,林言猛然打开陆含谦的手,毫无征兆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浴室中瞬时安静下来,林言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脸上有种被逼到了绝处,鱼死网破般的孤注一掷。
陆含谦看着他,眼睛里黑沉沉的,令人捉摸不透。
他衣衫半湿,又在和林言的拉扯中弄得很凌乱,看起来有些狼狈。
林言望着他喘了半晌,蓦然再次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哪怕陆含谦仍然站在浴缸边,但林言似乎有把握这次他不会再阻拦自己。
果不其然,陆含谦没有动。
但在他经过陆含谦身边,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林言蓦然听见他轻轻道:
“林言,好痛啊。”
陆含谦叹息般轻声说。
然后他抓住了林言的手腕,在林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朝后转过身去,在那一瞬间从背后将林言抱住了。
“你打我耳光的那一下,我感觉好痛。”
陆含谦轻轻地哑声说:“那么在‘那里’,一个人面对二十二个护工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感到过疼痛呢?”
他将头抵在林言肩窝,是一副与林言耳鬓厮磨的模样:
“可其实,一想到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些痛,却不肯告诉我,才是最让我心疼到夙夜难眠的。”
林言顿了顿,但还是有些略微的挣扎,陆含谦随即将他抱得更紧了。
“你不说,那我讲给你听,如果有错了的地方,你再告诉我。”
陆含谦箍着他,轻声说:“那个时候,你刚刚回到澜城,因为北京的人告诉你要在澜城的法院起诉,稍后才会有调查组过来……”
林言在陆含谦的掌下微微颤抖,但陆含谦一点都没停下:
“可是法院,乃至整个公检法,都有我爸的人,所以在你刚刚出法院门的时候,就被他们带去了精神病院。”
别说了……别说了!
林言非常剧烈地挣扎起来,想离开陆含谦的怀抱,但陆含谦怎么都不松手。
让他半分都无法挣脱。
顿了顿,陆含谦极低声道:“在那儿,他们给你用了电脉冲仪……一种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的仪器。”
无论怎么都无法挣脱的束缚绳、箍住手脚的铁质锁链、像无数蚂蚁噬咬身体的麻痛……
林言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想要作呕,额头和背部迅速覆上了层冷汗。
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在隔离室的十天,几乎是林言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噩梦。
他可以做到不胆怯,不低头,不被打得趴下,但他无法克制头被摁进水里时不咳嗽,勉强吃下一点点东西就被电击不呕吐,接连数天不能入睡还头脑清醒——
他终归也是血肉之躯,受到了伤害,怎么可能会自动愈合。
林言快要被绝望吞噬,窒息感攥住了他的心,但陆含谦的声音冷静而自持,异常平稳地将一切重新讲给他听。
林言的身体从一开始的剧烈挣扎,濒死般反抗,渐渐变得哆嗦,脸上血色褪尽。
陆含谦每讲一句话,他就颤抖加重一分,双眼失神,怔怔地看着地面,手脚发麻,一丝力气也无。
他感到胃里翻涌,不由自主捂住了嘴弯下身干呕。
林言的鬓角与脸上满是冷汗,一些碎发打湿了贴在额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无色。
“哪里不舒服,啊?”
陆含谦就着紧贴着彼此的姿态将林言翻过来,按着他的头埋进自己怀里,抱紧林言不住哆嗦的身体。
他捧着林言冰冷的脸,温柔地亲吻他:“让我吹吹,好不好?指给我看看,言言,我们言言哪里难受?”
林言整个人都在哆嗦,糟糕痛苦的记忆再一次苏醒了,他喉咙里发出种模糊的“咕哝”声,眼睫一颤一颤。
“指给我看,林言,你必须自己走过去。你的未来还长着呢。”
陆含谦箍着林言的肩膀,迫使他不能蜷起来,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直面自己。
……太难看了。
林言哆嗦着唇想,他怎么会有这么狼狈的样子?他想说话,但只能发出沙哑细微的气声。
“你想说什么,林言?”
陆含谦在他耳边极轻声地道,同时如亲吻一枚花般轻轻地亲吻他:“说出来,没关系,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林言埋在陆含谦的肩膀处,陆含谦感觉自己的肩膀湿了,但他没有戳穿林言,只是一下下在他背后安慰地拍抚。
“不要掐手心。”
陆含谦捉着林言的手腕,一点点将他的手指掰开,不让他条件反射的自残行为伤害到自己。
林言的指节都到了泛青的地步,用的力气非常大。
陆含谦就这么执着地捏着他,慢慢让他松开。
他把林言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将掌心的血迹一点点舔掉。
敏感的手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林言缩了一下。
“好咸哦。”
陆含谦笑着说。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后,陆含谦听到林言低声喃喃了句什么。
他不由屏息起来,声音发紧地问:
“......林言,你说什么?”
“......”
林言模糊地呜咽着,陆含谦等了很久很久,才听他重新开了口——
这是林言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在人前啜泣,也是第一次向一个人打开了他坚硬敏感的外壳,露出里面脆弱柔软的核儿来:
林言全身都在颤抖,喘息非常剧烈。他压抑不住地出声,抽泣着道:
“我害怕。”
…………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林言信任的人,让他相信一定不会害他。
林言选择了陆含谦。
这个有点傻,有点傲娇,但一直很笨拙地想要靠近他的男人。
——我爱你爱得要命。
——我想和你以心换心。
——我是个人渣,但这份喜欢从来没有被玷污过。
在经历过了那么多磋磨,那么多误会和互相伤害后,这些话,林言其实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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