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其实是希望这些温暖的水气能透过皮肤,流经血液,让自己的心脏暖和一点。
最后,他关掉花洒,裹上浴巾走了出去。
水声停了,传来林言趿着棉拖鞋走路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近。
陆含谦手心有点发热,喉结不自觉微微滚动,但还是坚持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屏幕看。
最后脚步声停在他面前,陆含谦感到一股温暖潮湿的气流,混同着林言身上惯有的那种沐浴液淡香,扑面而来。
陆含谦不得不抬起眼。
林言站在他身前,刚刚洗完澡,头发还在往下“嗒嗒”地滴着水,耳根白皙而细腻。
他笑了笑,含有七分漠然三分嘲讽,轻轻地说:“你想要什么,就来拿吧。”
第十九章
陆含谦头一次遇见林言,是在朋友的聚会上。
那天月朗星稀,风清月明朗,陆含谦喝得的半醉,晕头转向从包间出来,想到走廊透透气。
他站在二楼,叼着支烟,懒洋洋地靠在白雕墙柱子上。
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底下舞池子里瞟。
那时候他和上一任小明星分手已经快二十多天了,很有点猎艳的意思。
只不过这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怎么说呢,总不还是那么回事。看来看去,没几个能入得了陆总的眼。
这个下巴太尖,那个太轻浮,边上的长得还不错吧,没气质。
回头陆含谦带出去,都觉得脸上没面儿。
正无所事事时,一个人上了楼梯来,经过陆含谦身边。手里牵着一个才到他膝盖处的小朋友。
他穿着件月白色的柔软衬衣,水洗蓝的修身牛仔裤,和一双驼色的鹿皮马丁靴。
“你好,麻烦请问一下,306房间怎么走?”
那人轻声问。
走廊的灯光很暗,陆含谦心思正系在舞池里,压根没抬眼。
只漫不经心往一个方向指了指,淡声道:“往里走,倒数第三个房间。”
“谢谢。”
林言牵着小朋友,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陆含谦却突然蹙了蹙眉,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来——
这什么味儿,怪好闻的。
他看着林言的背影,想:这谁,雲都谁带过来的玩伴,还是想来碰碰运气,找个金主的小明星?
看背影......身段倒是不错。
陆含谦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目光落在林言箍在马丁靴里的细细的,圆润的小腿上:
品味也还行,打扮得的怪好看的。这腿让人看着就想......就想......
但随即,陆含谦就笑了一下,将某个不太登等得上台面的下流心思止住了。收回目光,注意力重新回到舞池里头去。
没想太多。
那个时候,他还没看清林言的正脸。
可紧接着,没等多久,306包间的方向突然响起阵骚动。
陆含谦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抬眼去看,就见刚才那个温声细语,跟他问路的年轻人拽着只球从包间里出来,猛地一下掼在墙上——
“吴子昊?”
林言揪着大腹便便的男人衣领,膝盖蓦地就往上狠狠一顶!
那肥头大耳的胖子瞬时被顶得哇啦直吐,刚才饮行酒作乐灌下去的黄汤,全吐了出来。
包间里还有一两个陪酒公主,和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
见状他们刚一起身,林言便猛地高声喝道到:“谁敢动!”
“跟你们没关系!闭嘴,谁都不准嚷嚷!”
陆含谦突然笑了。
他盯着林言那由于抬腿动作,衬衫下摆从腰裤腰里挣出来时露漏出的一小截儿后腰,很细,很柔韧。
......好像勾引着人去摸似的。
他不知道林言那天其实是因为同事而来的。
对方接了个工人工伤却得不到赔偿的案子,打赢了,结果被那包工头报复,一出法院的门,就被堵在小巷子里打成重伤。
那是个女律师,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脸却被划刮了五六刀,几乎毁容。
林言扼着包工头的脖领子,把他往房间里头拖,小朋友留在门外,不让她看见暴力的画面。
临进去前,林言发现陆含谦正盯着这边,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目光又冷又寒,像锋利清冷的长剑,警告陆含谦别多管闲事。
陆含谦却被逗乐了。
他想,你知不知道,这栋楼老子都可以买下来。只要我想,刚才你连这包厢都进不去。
这感觉像什么呢,就像有只凶狠的豹子在打瞌睡。
一只刚长开的小猫儿路过,以为他是座小山,便跳上去,在这虎豹子的背上又咬又挠,磨爪子。
有种置身于危险之中,却毫不知情的天真。
但陆含谦并不生气,反倒觉得林言刚才进门前,剜他的那一眼,颇有些回味无穷的感觉。
那是双非常缠绵多情的眼睛。
看人时总好像意犹未尽,徘徊不舍。
可这样一双眼睛,里头的神采却寡淡又孤傲,好像只漂亮扎人的鹤鸟。
刚才他剜陆含谦时那副冷淡的样子,陆含谦险些被他剜石│更了!
林言在里头收采集了包工头聚众吸毒,和故意伤害他人的证据,很快出来。
小姑娘等在门口,一直吧嗒吧嗒掉眼泪。
林言给她擦了眼泪鼻涕,又蹲下身,与小朋友视线平齐平,抬手替她理了理小辫子。
“不怕,哥哥在。”
他伸出一只手指,让小姑娘牵住,目光沉静而温和:“伤害过妈妈的坏人,都会遭报应的。”
陆含谦发现,当他面对小女孩时的样子,又是一种与刚才的锋利冷冽然,截然不同的柔软与耐心。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一手牵着林言,抽抽嗒嗒地往外走去了。
当他们路过陆含谦时,林言目不斜视,一丁点目光都没有分给他。
好似身边的人是团空气。
陆含谦靠在扶栏上,也没偏头,只懒洋洋吐出口烟雾。
心里却想,这小刺猬刚才低头,给小孩擦眼泪时露出的那一小块后脖子,可真他妈的白。
又细又脆弱的,不知道捏着亲,是什么滋味......?
他的目光跟着林言,看他穿过舞池,牵着小朋友拨开面前穿着暴露、半.裸的男男女女。
就好像乘月而来误入尘世的谪仙,正分花拂柳而去。
直到最后,林言为了安抚一直不停哭泣的小女孩,带她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借用花园草地上的钢琴,给她弹了首《蜚语》听。
那一刻,陆含谦的心终于“哐啷”一声。
盯着月色下林言柔软乌黑的头发,白皙脆弱的后颈,修长漂亮的手指,他想,这个人,得弄到手。
于是林言所有的噩梦,就开始了。
在陆含谦与林言因为小护士冷战的那段时间里,他和狐朋狗友在雲都鬼混了好几天。
其中有一个,新搞上了个魔术师,带出来和他们玩。
“怎么样,不错吧?”
纨绔子弟面带得意:“开始也可特么喜欢和老子耍脾气了,我就和他谈了谈嘛。”
他牵起那魔术师的手,大笑道:“我说了,宝贝儿你再不听话,老子可切了你手指头!”
陆含谦抬眼,见魔术师灵活的手指上,果然有刀划出伤的疤痕。
倘若魔术师没有了手指,他还有什么呢?陆含谦淡淡想。
“之后他就听话了呗。”
朋友冲陆含谦挤眉弄眼:“所以我说,含谦,你家那小律师,只要你下得去手,不早特么整服帖了。还能这么弄得的你心神不宁?”
可陆含谦看着那魔术师少年木然呆滞的眼神,可能被当众中打一耳光都没反应,睡起来和睡充.气.娃娃有什么区别?
他当初看上林言,可不看上的就是林言那副扎人的劲儿么。
瞧着脆弱温柔,其实冷冽锋利得很。
陆含谦磨他,是想磨掉林言对自己的那层刺,而非磨掉林言所有的棱角。
万一失手,全给锉平了,那陆含谦也不会再喜欢林言。
败类朋友的话,只有一点陆含谦觉得说得对——不能再手软了。
否则今天有个小护士,明天就能有个小医生。
林言迟早蹬鼻子上脸不可。
于是他插手了顾丽的案子。
他逼得林言淋了雨,逼得林言去他公司求他,逼得他跟自己低头。
此刻,盯着林言近在咫尺的脸,缠绵悱恻又寡淡平静的眉眼,和终于显出几分顺从的意味,垂着的脖颈,陆含谦觉得,也许自己做得对。
他终于把林言的那层棱角磨掉一些了。
林言静静站在他身前,带着从浴室带出来的热气和潮湿感,连带着陆含谦也感觉呼吸急顺气了起来。
全身的血液都无法抑制地烫了起来。感觉口舌发干,想喝点水。
以前陆含谦跟林言说,“你就是我的春.药”。
这句话绝非虚言。
只要林言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简单地的一抬眼一垂眸,对陆含谦而言都像是勾引。
诱惑着自己去上.他。
更不提此刻林言这样站在他面前,对陆含谦该是何等的冲击力。
他足足花了四十多秒,才使自己移开目光,冷静下来。
为了防止露出破绽,陆含谦甚至改变了一下坐姿,用一个抱枕遮住了自己。
“......我想要什么?”
陆含谦低笑,风轻云淡地看着林言,道,“不,应当是你想要什么——
毕竟我想要的,谁都可以给,但你想要的,只有我能满足。”
林言抿着唇,冷冷看着他。
陆含谦挑剔地挑眉:“林言,你这是请求人的态度么?”
林言站在那里,不说话。
他这副样子又一次激起了陆含谦的怒火。
那一瞬间,陆含谦突然感到一种被人压制的低微。尽管在情诗中,他总是上位,但是林言随时随地刻都可以挑起他的欲望,自己却不为所动。
这让陆含谦感到一种被动。
这种羞恼怒在他心底升腾,发酵,最终变质成为一种扭曲的心理。
陆含谦对林言说:“自觉一点。去把床头那个宪法拿过来。”
林言的眼睫不由自主微微一颤。
这是个十分模糊的代指,却没有任何人比林言更明白陆含谦在说什么。
它一度是林言所有噩梦的源头,陆含谦那些恶劣的趣味和本质,全部体现在里面的东西上。
最开始他刚把林言弄上手的时候,多亏了这个宪法,叫林言听话了很多。
林言喉结微微滚了滚,挣扎说:“今天我不动。不需要用那个。”
但陆含谦微笑着,道:“可我今天心情不好。”
“......”
“自己去,乖一点。”
陆含谦在林言小腿上踹了一下:“趁我现在心情还不算太坏,早点开始,对你是好事。”
林言抿了抿嘴角。
陆含谦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林言,连他脸上最细小的一个表情也不放过。
他就像一只势志在必得的豹子,稳操胜券,胸有成竹。
猎物已经落进了陷阱,但他却并不急于捕猎,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一爪子,恐吓那小东西,非把对方逼得退无可退不可。
在这虐.杀般的狩猎中,陆含谦感到一种变态的快意。
他盯着林言自己走进去,把那个乳白色的箱子搁在自己面前。
陆含谦接着说:“打开。”
林言的手有些不稳,那十根修长纤细的手指在轻轻发颤。
林言想压抑住,不肯在陆含谦面前露怯,但是对于疼痛的记忆,身体的条件反射根本是藏不住的。
陆含谦往后仰了仰,调整了一下坐姿,对林言拍了拍腿道:“来这儿。”
林言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陆含谦一直知道,但偏要林言如此。
——因为他确定林言今天不会反抗。
捏着对方的软肋威胁,这也正是陆含谦的恶劣之处。
“你是个死人吗!”
陆含谦看着一动不动的林言,冷冷道:“要怎么做我教教你?”
林言十指骤然攥紧。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陆含谦皱起眉,一把掐住林言下巴,在他脸上拍了拍:
“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做给谁看?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法庭上语惊四座,年少少年成名的林律师啊?”
“别开玩笑了,人家哪个律师会像你......这样?”
他冷冷盯着林言的脸,一字一句轻声说:“——跟个婊子似的得。”
林言苍白的脸色令陆含谦觉得痛快极了。
前半个月得不到回应的难堪,纠结,全部一扫而光。
陆含谦堕入了地狱,现在,他终于将林言也拉了进来。
他拼命想凌.辱林言,用最不堪的话侮.辱他,欣赏他绝望又无法反抗的屈辱神情。
陆含谦感觉自己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部分还在痛苦地的叫喊,另一部分则疯癫癫疯地想要毁灭一切。
林言最终还是宪法宪法宪法宪法。
这次陆含谦自从始至终都没动,像一个花了钱来享受的恩客,等着林言主动给他服务。
林言的手慢慢攀上陆含谦肩膀,轻轻搂住了陆含谦的脖子。
他像一只被逼上绝路,又受了惊的幼兽般小心翼翼。
不太情愿地,蜻蜓点水般去吻陆含谦的唇。
这个吻法实在太纯情了,陆含谦脑子“轰”哄地得一响,脸不知怎么突然燥起来。
有一刹那,他几乎有种和林言是彼此相爱着的错觉。
但林言不知道。
在陆含谦以前,他从未与人接过吻。
念书时,他是年级里不少女生的恋慕对象。
林言不喜欢打球,也不爱动,常常逃了体育课在教室里做作业。
那些女生就也跟着留下来,假装在教室后面做板报。
一学期才需要换一次的板报,他们班总是一个星期一换。
但林言愣是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不对劲过。
他总是坐在左边第四排靠窗的那个位置,垂着眼,不停做题。
笔尖在纸上蹭得的唰唰直响,下午的风吹进来,跟裹了蜜似的得,带着股甜味。
远方操场上有男孩子们投篮的声音。
窗帘被吹得一鼓一鼓。
后排的女生们站在板凳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他,嘴角都不自觉翘起来。林言写错步骤,抬手拿一下修正带,她们都吓得赶紧收回眼神,耳根子直发热。
林言一直以为,接吻就是这样子的。
温热柔软的两片唇相碰,非常非常轻,那是把对方当作做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怕稍稍一用力,就会碎了。
但是陆含谦显然不这么想。
林言的吻轻得就像羽毛,却仿佛每一下都搔在他心上,搔刮得他无名火直起,浑身发热,想立刻就将林言就地按倒,拆吃之入腹。
他抑制不住地抓住林言的肩,另一只手摁上林言后脑,舌头伸出来,想顶开林言的唇齿,探进口腔里翻天覆地。
林言眼睫剧烈颤动,很短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口。
林言不知道陆含谦在想些什么。他顺着陆含谦的目光看过去,见他出神的视线正落在面前乳白色的箱子上。
箱子已经打开了,最上面的就是副银色宪法。
林言身体不自觉绷紧。
“林言。”
陆含谦抽了两口,将烟按灭在茶几上,叫了林言一声。
林言下意识就是一抖。
他的眼睛非常好看。瞳仁幽黑,沉静清冷,像那种森林中的鹿的眼睛——只不过现在这只鹿有些受惊。
林言不由自主缩了缩手腕,似乎想藏进紧袖子里。但是他随即又无比绝望地的反应过来,今天陆含谦握着他的软肋,令他根本躲无可躲。
“过来,”陆含谦突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但今天,陆含谦胜券在握,捏住了林言的七寸,他突然非常恶劣地想试一试林言的底线。
陆含谦安安稳稳地靠在沙发上,打量着林言的神情。
林言淋了一晚的雨,脸色苍白,唇没什么血色。他穿着淋湿的衣服走了那样远,冷雨贴着布料触到皮肤,也不知冷不冷。
其实,比起让林言给他宪法,陆含谦更喜欢直接宪法林言。毕竟林言毫无经验,估计也不会什么技巧,能带给陆含谦的,只有那种心理上的快感。
林言怔了片刻,随即浑身都气得的抖起来,跌跌撞撞爬起身,扭头就往外走。
陆含谦也呆了一下,没想到林言会这么决绝地的就拒绝。他追上去,想抓住林言,但被林言给推开。
“你干什么!”陆含谦低吼。
林言眸子里像覆着千里冰原,声音冷寒,道:“滚。”
陆含谦不肯罢休,抓着林言又将他给拖了回去,按在沙发上。
林言眼圈发红,不知是觉得羞耻辱,还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在陆含谦身下不住挣扎。
林言疯狂扭动,但陆含谦眼睛都恨得充了血,手劲儿奇大,捏得的他手腕都发出脆响。不久前才骨折过的地方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啪——”
混乱之下,林言猛地将陆含谦一推,一记用尽全力的耳光重重打在陆含谦脸上,将陆含谦打得一蒙懵。
林言飞快翻身下地,逃也似地的钻进卧室里,把门迅速反锁。
直到听到落锁的声音,他才脱力般靠着墙壁,缓缓滑到地上,胸腔尚且还在剧烈起伏。
陆含谦愣在客厅里,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的疼,半晌才回过神来。
林言锁了门,他的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只能憋在心里。
“......跑!跑是吧,”陆含谦踱步在门口转了两圈,冷笑,“我倒看看你以后还能跑得到哪儿去,不是早晚得回来求我!”
第二十章
之后的几天,林言都住在酒店。
陆含谦的状态太奇怪了,就像一只随时可能暴起的狮子。
待在他身边,让林言感到危险威胁。在酒店,他可以有个安静的环境,能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这件事,是陆含谦做得太混账。
分明与他并无太大关系的案子,他却偏要这样铆卵足了劲儿给林言添堵,简直吃饱了撑的。
林言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去想法子疏通。
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善社交,平时总和他人保持着一种既礼貌又疏远的距离,没什么朋友,也很少与人交恶。
像这样突然要托人帮忙,与一整个陆家加赵宇作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蚍蜉蝣撼树,不过如此。
但林言已经别无选择。
他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行走在天堑岸涯岸之间。
只要微微打那么一小下瞌睡,就会落进万丈深渊。
深夜,林言躺在漆黑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一个女人坐在阳台上,在他的视线里忽远忽近。
小小的林言站在她身后,探究地望着她,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半晌,他叫了她一声,女人便回过头来,冲他一笑。
......那是多漂亮的一个女人啊,妩媚动人,眉目含情,穿着身长摆白裙子,美得的就像个妖精。
林言盯着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可下一秒,她突然一头栽了一下去。
这张脸与他有七分相似。
朦胧间,他隐约又听见外婆哀伤低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说,“言言,当初有人拉你妈一把多好啊,就拉她一下,她也许就不会跳下去了......”
林言闭着眼,彻底陷入睡眠。
——拉她一把吧,也许,她就不会跳下去了。
顾丽的案子林言很坚持,始终不肯退。
他给同行们打电话,一个又一个,但通话记录上全是一排一排的“未接通”。
大家或多或少都得到了风声,林律师这回的案子,谁都不准插手。
古人说,“人情如纸”,但在权力利利益面前,人情何止如纸,说是泡沫都是抬举。
林言在君华酒店点了个包间,十八人的餐位,赴宴的只有四个人。
——包括林言自己。
剩余三个,一个是向来看中林言才华与性情的老前辈,一个是之前同他透露过风声的李检,和他们律师所,过来帮忙的小助理。
看着席上的满汉全席,和偌大包间里空荡荡的桌椅,林言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里却并没有沮丧或失落,而是非常平静,镇定与从容的。
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这一杯,先敬各位,肯来赴我宴席。”
林言平静地,不卑不吭亢地一饮而尽,笑说:“我知道,今天出现在这里,诸君是在以前程作赌。稍有不慎,毁的就是大好前程。”
众人面面相觑。
林言饮尽,又添了三杯。
同样喝至见底。
“哎,小林啊。”
满室的寂静中,只有老律师率先出声:“要我说,你这案子,要不算了。别代理了,被告那边......准备得的比较充分。要是为了这个案子,砸了你‘零败诉’的招牌,不值得。”
“就是!”
见状,李检也劝:“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姑娘,养这么大能花几个钱啊,叫赵总多赔点儿不就成了,至于这么费心思么?”
“林律,我看你还是不了解他们这些刁民的心思——你以为你这么花功夫死磕,他们会感谢你?”
李检接着道:“说不定,他们就是想趁机多讹几个钱,你这么揪着不放,人家还怪罪你呢!”
“......”
林言没说话,半晌,才听他极轻道:“可是李检,人命就是人命,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啊。”
“小林,要不这样,”老律师说,“现在没机会,你可以先缓一缓嘛。等到时候,遇上贵人了,有条件了,找个人搭把手,你再把这事儿清清。”
“那什么,老话不是讲了,正义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嘛。”
“正义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林言重复着这句话,对老律师抬起头,问:“可是迟到的正义,那还叫正义么——和霸权者的施舍,有什么区别?”
“........”
老律师被问得的一顿,愣住了。
“哎,哎。”见状,小助手连忙插嘴:“林律,我知道您很厉害,在事务所,我最崇拜您你了……可是这次,它情况不一样嘛。明知道希望渺茫,为什么还要以卵击石嘛。“
为什么?
用张岱的话讲,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用孟子的话讲,叫“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言笑了下,说:“因为做律师,心里总得有条底线。”
他这么一说,李检和老律师的脸上霎时都不太好看。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林言望着空气,低低说,“可是我是律师。”
“......”
“既然这样,待会儿我也还有个局,就先走了。”
李检站起身,脸色非常难看。
他本来是以为林言和陆家有什么关系在,不敢擅自得罪,才来赴的宴,眼看林言这态度,不出事就算好了,可千万别再连累到自己。
老律师看着林言,半晌,也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小林,再好好想想。你脾气太犟......早晚会吃亏的啊。”
林言没吭声,小助理在他身侧坐了半晌,看着一桌子动都没动的菜,怯怯问:“林律,这菜咋办?”
林言动了动眼皮,平静道:“没事。待会儿去把账结了,多少钱记我卡上。”
“要不我打包去事务所吧......”小助理有些可惜:“说不定大家正加班呢,可以当宵夜。”
林言摇头:“宵夜再重买。这菜已经脏了。”
“......”
此后的半月,林言去参加了各个大大小小的酒局。
从前不知道,原来求人是这么难。
许多人都憎恶林言。
有些是嫉妒他才辩无双,年少成名;有些是看不惯他行事作风,清正孤傲个什么劲儿,也不知做给谁看;还有些是从前打官司,就结下了梁子。
现在难得有了机会,个各个冷嘲暗讽,巴不得要让林言难看。
终于在半个月后,林言被人灌酒灌得太厉害,在洗手间突然倒地昏迷。
可谁也没有发现他的不适,还有人戏谑说,“是不是林律师看不惯咱们这个肮脏样子,先走啦?”
满桌子人哄堂大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当所有人都往泥潭去时,你不同流合污,他们还会把你当成异类,恨不得拼命踩几脚。
好似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
林言在隔间独自躺了半宿,快天亮时醒了。他慢慢扶着墙站起来,那时候整个包间的人全走了。
林言于是回酒店休息了几天,感觉稍微好些后,去看了看顾丽。
半月不见,女人越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了。
倘若不是案子还未开庭,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结果,只怕这人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留住她了。
林言进去的时候,顾丽正低着头在看手机。
一款非常老旧的智能机,屏幕小,还有裂痕。
但女人看得的很入迷,林言坐到她身边时,女人才回过神来。
“这是囡囡第一次上台表演的照片。”
女人笑着,指给林言看:“那个时候她才九岁多,小区门口的超市开业,她上去跳了支舞,人家奖了她三百块钱代金券。”
手机像素不好,照片还是翻拍的,模糊极了,林言凝神看了半晌,只能看出一件蓝色的表演服。
“......那天她感冒了,有点低烧,我说不让她去,免得又吹了风。”
女人低低地说:“但是她特别想要那三百块钱代金券,还是穿上裙子上去了......囡囡没什么娃娃,别人都有,她想用代金券买个芭比。但是两百多块钱,太贵了,我把代金券没收了,她哭了好大一场......”
“当时真穷啊,”女人喃喃道,“怎么会那么穷呢?......我应该买给她的,现在想想,两百块钱,花了也就花了......”
顾丽耳边有一两缕头发垂了下来,枯黄地搭在耳边,显得异常憔悴。
她应当只有四十来岁,但是看起来就是比同龄人老了许多。
婚姻的失败,让女人把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耗在唯一的女儿身上。但是后来,上帝夺走了她。
林言听着顾丽的低声自语,出神地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有些人富有到可以得一掷千金,有些人贫穷到连吃不吃早餐都需要算计。
而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越是富有的人,往上爬的机会反而越多,获得金钱的机会也越多。
那些贫穷的人们,却像是被钉死在了痛苦的循环里。
古语里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林言越活却越发觉得,有些人真的只是可怜而已。
她们从出生就被决定了命运,是上帝待她们不公。
“这是囡囡十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时候......”
住院前,女人把家里的老照片全翻拍到了手机里,带原件她怕会弄损坏。
一张一张看过去,她的神情变得非常温柔,是那种特有的,母亲谈起女儿时不自觉带上的温柔。
就像深山里,那一潭池水中的寂寂月影。
“......这是十六岁。”
翻到最后,女人手不由自主轻轻发颤:“她出事前拍的最后一张。”
照片里,青涩的女孩子站在树下,扎着马尾,内敛而害羞地望着镜头笑。
到底是涉世未深,老板告诉她,只去晚间宴席走个过场,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薪酬。
她竟然就这样相信了。
——或许也没信,只是命运已经将她逼到了绝路,唯一的母亲需要那样多的钱看病,她别无选择。
“他们不会对你动手动脚。老板们都是好人。”经纪人说。
顾丽眼眶发红,但没有流泪,只声音微微哽咽着说:“我宁可她没有那么懂事。”
“我应该教得的她任性一点,这样,这样她也就不会......”
女人喉咙里呜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林言禁不住站起身,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林律师,我们能告赢吧......让他们那些人,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丽抬头凄凄地看着林言,眼睛里像有一簇晃动的火苗,不知何时就会熄灭了,绝望地等着人援救。
林言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可是女人不知道,眼前的林律师三天前为了这桩案子,也是赔笑请人喝酒到昏迷在地。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有时候公义会显得那样渺小。
林言静了静,半晌,他垂眼看着女人,笑了一下,说:“是呀,我们能赢。”
这句保证就像定心丸,顾丽脸上突然重新有了神采。
她紧紧抓着林言的手,仿佛抓着唯一的浮木:“林律师,我就知道你可以!他们都说,你到现在一场败诉都没有,凡是你代理的案子,没有不能赢的得!”
“——你真的是律师界的良心!”
林言淡笑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顾丽看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啦,林律师,上回我就想告诉你了。你的脸色怎么老这么不好,是想着什么烦心事儿吗?”
林言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嗯?”
“阿姨每回看见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女人微笑着,眼角有些皱纹也弯了起来,“你也就二十来岁吧,要活得的开心点啊。”
“......”
林言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单单只是活下去,他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实在不知道如何还能开心一些。
顾丽温和地看着他:“林律师,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上天会眷顾你的。”
林言轻声说,“......啊,是这样吗......”
“你妈妈一定是个美人。”
顾丽突然笑道,“儿像母,她很漂亮吧。”
林言微微一怔,有些出神。
半晌,他低声道:“......她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四岁。”
“现在,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不起,”女人十分愧疚,道:“我不应该问你的。”
林言摇头:“没事。”
他坐在顾丽的病床边,脸色尚有些苍白,垂着眼睫,目光轻轻落在柜头的水果花篮上。
“小时候,我外婆也说我长得像妈妈,特别是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只不过林言的气质遗传了父亲,优雅安静。
这双妩媚的眼睛就使得他容貌美得的十分矛盾,清丽而锋利。
每当林言看向什么的时候,都有种不知是说不出是寡淡,还是意犹未尽的缠绵的意味。
“她是我爸爸的音乐系学生。”
半晌,林言突然轻声道:“那时候他才留校任教不久,是巴黎国立音乐学院最年轻的老师。恰巧我妈妈出国进修,为进军歌坛做准备。”
六月的法国,正是梧桐树枝叶最为繁盛的时候。
儒雅清俊的钢琴老师,在铺满梧桐叶的林荫道上遇见了那个穿着长摆白裙子的女生。
她是个演员,在国内煊烜赫一时,一顾一盼间尽是风情。
于是他教她曲式,复调,乐理,和她讲中西音乐史......一切朦胧得就像一场旧梦。
倘若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些事,这本该是怎样旖旎而美好的开端。
“难怪林律师谈吐不凡,原来是出身这样好的孩子。”
顾丽讶然:“我头一回看见你,就觉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是那种一看,就觉得十分有教养的人...”
林言淡淡笑了笑:“不,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
这些旧事,二十年来林言从未与人提起。
真正刻骨铭心的伤疤,是哪怕已经结痂,却看一眼也都觉得疼痛。
他一个人背负着一切走到这里,跋山涉水,万水千山,遍体鳞伤,走了太远太远。
终于,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疲惫。
埋在心底太深的事,会像植物一样腐烂,坏掉的汁液浸进心脏里,呼吸都令人窒息。
从医院离开后,林言没回酒店,直接打了车回去。
他在家里最后整理了一下出庭方案,确定没有遗漏后,还十分平静地给自己煮了碗罐粥。
晚上,陆含谦开门时看见林言回来了,微微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又露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一面解开领带和衣扣,一面走过去,挑眉道:“怎么,想清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