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市的数九隆冬到了,天气逼近零下十多度,呼出一口气都能变成云雾,在空中飘好一会儿。
然而人命还没有一口白雾存留得久,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高荣母亲疑似自杀的案件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尸检结果只显示出有被精神操控的可能,但根本没有具体的证据。
傍晚,解剖室,法医实习生们围坐在解剖台边匆匆吃着晚饭,画文忍不住每天都来看了一眼,还带了点亲手做的点心,犒劳下每天在解剖台忙的脚不沾地的弟兄们。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愧,画文总觉得要是自己不去找高荣,说不定他母亲就会没事,可世事难料,他和张何度被盯上的那一刻,一切注定都会发生。
每天来技术队一趟,来得比刑侦队的都要勤,法医们都看出来他的困惑与不安,说一有线索绝对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一个月下来,技术队的所有法医和痕检都快跟他混熟了,一见他来都很热情,但最后还是得遗憾地告诉他,没有新的线索。
“画副队,你也别灰心,按照这种不正常的死法,会有专门的向导法医来鉴定的。”
“但愿吧……”画文没法告诉他们,自己也能看见精神体,可惜那蜘蛛网般的精神力残留,已经消失不见了。
哨兵的精神体档案上查不到什么线索,这样的残留物消失得很快,即使画文在那段时间感应到了,等法医来鉴定的时候,早就蒸发了。
从实地下手也不太行得通,老城区监控不足,许多高母疑似经过的地方都没有目击证人,就算有也不记得什么可疑人员接近过她,线索全部中断。
更令人惊疑不定的是——高荣失踪了,在他母亲还在法医这边解剖的时候,他就连夜离开了家,上了辆套牌黑车,失去了联系。
因为这事,画文被记了次过,上头批评他私自调查不上报,延误了查案进度,取保候审的嫌疑人还直接跑了。
画文只有认了,他一度怀疑是有人通过内部了解到了张何度的情况,告诉谁都可能出现纰漏,还不如他自己先摸个底——结果就是中道崩殂,现在直接升级成了大案。
已经出了三条人命了,而且还牵涉到了警方家属,精神体犯罪,很明显不是普通的案件。
刑侦队为此忙昏了头,而张何度因为避嫌暂时没法参与其中,被调去处理审讯另一起杀人案。
不知不觉,画文和张何度两人在市局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确如张何度所说,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画文每天都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
虽然他从没干过亏心事,但总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张何度看破一般,那一双幽深的眼睛简直可以把人吸进去,吐出来只剩下骨头渣子了。
最冷的这天傍晚,画文作为禁毒队副队事也不少,带着弟兄们和刑侦队合伙抄了个拆家的交易地点,收缴了十多公斤毒品,天黑前全员既疲惫又兴奋地回来了。
这一次行动张何度不在,他在局里审讯嫌疑人,以他这迫人的压力,审讯嫌犯正好,还没说几句就可以把人吓得屁股尿流,直接八辈祖宗都给坦白了。
画文也总算可以好好出一口气了,把上个世界手不能抬肩不能抗的憋屈,还有这个世界一来就被坑来坑去的烦闷,发泄在了那些丧心病狂的毒贩子身上。
他今日的收获就是跳出三米高的窗口,飞身踹倒了一个要逃跑的嫌犯,单手拷上,提溜着领子就把人押回了角落。
“老实点!还敢跑!”
“画副队厉害了!”
“敢从画副眼皮子底下溜,活腻歪了!”
“咱副队,身手越来越好了啊!”禁毒队队长林超搭上了他的肩膀,开着玩笑,“说实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应该是个干文职的,现在真是越来越暴力了!真别说,比那些哨兵小子还灵活!”
画文抵开了来调笑他的林超:“队长,别取笑我了,灵活顶个屁用?还不是被力量压得死死的。”
一想到张何度那可以把他骨头捏碎的手劲儿,他就心有余悸,那天回家的时候去看后肩,几乎青的发紫了,那人下手也太狠了吧!
他们队长林超也是个哨兵,但是明显跟张何度不是一个层次的,画文在队内武力值也算得上中上了,在林超那里都能接下来好几十招,普通的哨兵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但在张何度面前,他就跟只猫似的,被提溜起来逗着玩!
林超继续调侃他:“灵活当然很有用,反应快啊!跟野猫似的,嗖嗖嗖!”
画文差点没喷出来,怎么他啥都像猫?
归队的时候一群哨兵小伙子年轻气盛,都约着搞定那帮拆家就出去吃一顿放松,他们邀请画文一起,画文刚想答应,转头就看见隔壁刑侦队门口,站着一个漂亮姑娘,提着一个饭盒,似乎在等人。
那是薛宁。
林超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羡慕得啧啧摇头:“你瞧瞧隔壁张何度,不说一调来就当了刑侦队二把手,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倒追!听说还是个女向导,你说我年轻的时候咋就遇不上这等好事呢!家里只有费心费力供起来的母老虎……”
画文瞟了眼林超一脸横肉的模样,摊了摊手做了个显而易见的手势,继续打量那边的薛宁,林超走了他都不知道。
经历了两个世界,这个气运之子总算有个真正像女主角的女性靠近了,看起来还那么的般配,既是青梅竹马,又痴情等候对方这么多年,画文觉得应该是官配跑不了了。
但不知道为何,越是这么想,他心里越是有一种奇怪的滋味蔓延,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跟嘴里的一颗还没含化的桔子糖硬生生咽下去了一样,卡在心口处,又酸又涩,令他不禁皱起了眉。
站在不远处的薛宁似乎发现有人打量她,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挽了下耳发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娴静美好。
画文也回以一笑,他只能承认薛宁的魅力了,简直是直男的梦中女神一般的女孩,还亲自来给人送饭,贤惠得市局里不知道多少人眼馋。
关键还是个女向导,这群哨兵一辈子都向往的温柔乡,避风港。
画文心里头愈发觉得不舒服,转身就要进禁毒队办公室,那边薛宁等的人来了。
“……薛宁?你怎么来了?”张何度的声音响起。
画文走了一半的脚步,又不由得悄悄退了回来,趴在墙边听那边两人的动静,丝毫没有偷听别人幽会的尴尬,听得理直气壮。
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两人还真不是幽会。
薛宁把手里的饭盒递给他:“趁热吃吧,我亲手做的,问了何途才知道你口味变了,居然不喜欢吃腐乳了,原来不是挺喜欢的吗,还说很下饭?”
张何度淡笑着应了一声,神情柔和:“口味总是会变的,何途那小子还会关心我?他都一个月没怎么跟我说话了。”
平时一直冷着脸的张何度少见地露出了这样放松的表情,跟薛宁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薛宁抱怨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月就回来过几次?两只手都能数出来,何途六年都没见过你了,你还不回去多陪陪他!”
张何度面露苦涩:“我这……也是太忙了,何途在叛逆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他还在怪罪我吧……”
“你们是亲兄弟!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薛宁发起脾气也柔柔的,“他最需要的就是亲哥哥的陪伴,平时他不说,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叔叔阿姨都没了,就剩下你是他最亲的人了。”
画文觉得他不能再听下去了,这跟小两口讨论孩子问题有什么区别,他该离开了,该回避了,要不然心里头更奇怪了……
“其实你也是他最亲的人,不是吗?”张何度突然这样说道,把画文离开的脚步给顿住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哎,不说了!”薛宁似乎害羞了起来,轻轻跺了下脚,匆匆道了别就离开了。
画文靠在墙后出神,他应该高兴,气运之子总算找到了真正的女主角,对方也是个挺好的女孩儿,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落落的呢?
太奇怪了……他这个身体是不是心脏有问题?
“偷听够了,就出来了吧。”张何度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响起,画文愣了愣,还是乖乖出来了。
“张副队,晚上好啊。”画文扯着嘴角笑了笑,脸上风轻云淡,心里却知道自己勉强得像戴着个假面。
张何度像是没发现一般,提着饭盒问他:“你吃了吗?没吃一起,薛宁做得比较多。”
画文心说这是你的爱妻便当,我凑什么热闹,讪笑着就要推辞,那边禁毒队的一群哨兵小伙子成群结队地出来,叫画文出去吃烧烤。
画文心想救星来了,连忙道:“马上,我……”
“你们画副队跟我有事商量,”张何度忽然高声拦断了他的下言,“下次吧,下次我请客。”
禁毒队的小伙子一听这个高兴了,招呼了一声纷纷走了,画文百口莫辩,在张何度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跟着他进了刑侦的办公室。
今天刑侦队大多出去值外勤了,没多少人在办公室,特别是他副队的位置,周围更是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很怕他似的躲得远远的。
张何度进来收拾了一下桌子,二话不说打开了饭盒,饭香扑鼻,小炒肉和青豆角朴素又可口,还有份木须肉和番茄炒蛋,下头的汤是冬瓜虾仁汤,这一盒饭跟薛宁一样小家碧玉,温柔小意。
可画文感觉不到,他甚至食之无味,怔怔地含着筷子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好,张何度和他一样心不在焉,也没发现他的异样,一边吃饭一边递给了他一份资料。
“这是什么?”画文忙放下筷子,拿起了文件夹,看了眼时间,“五年前的案子?”
张何度低沉的声音随着画文的翻阅响起:“五年前临省的刑侦队就遇到了一桩疑案,当时和禁毒队一起努力了好几年,都没有任何成果。”
五年前,一次抓捕大毒枭的行动中,有两个警察受伤落单,被毒贩抓住绑在了一起,关在了一个黑屋里,一个是普通人,一个是哨兵,他们都准备好承受毒贩严刑拷打的考验了,谁知道这次没有用任何刑,只有两个人走到了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纹着蜘蛛纹身的似乎是另一个普通人的导师,纹身男给那个普通人学生注射了某种药物,不过片刻,这个学生便像是吸了毒般疯癫了,对着那个普通人警察一指——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个普通人警察忽然过来掐住了哨兵警察的脖子,两人扭打了起来,哨兵警察明显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队友会伤害自己,没有下死力,只是想阻止自己发疯的队友。
然而下一刻,那个学生又对哨兵警察打了个响指,一切又天翻地覆,原本还在阻止队友的哨兵警察忽然反手扼住了队友的脖颈,两人自相残杀,都如同红了眼的野兽。
当营救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只有哨兵活了下来,他亲手掐死了自己的队友,他说他觉得自己只是失神了一瞬间,等他回过神来时,手下的队友已经没气了。
同时死亡的还有那个学生,他被注射了那个毒品操控着杀了人,自己也因为精神力枯竭而亡。
而那个纹身男不见了踪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获救的哨兵告诉了警方所有事发经过,然后在医院吞枪自杀了。
至今都没有知道那个哨兵说的是真是假,也没人查到那个诡异的毒品,竟然注射后能够操控人的思维和动作。
画文看得心惊胆战,又觉得有一丝不对劲,皱着眉把文件夹还给了张何度:“这和上个月的案子明显有关,那个纹身男还是没有线索?”
“这个纹身男从来不露脸,我在那六年对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应该是没见过这号人物,而当年自杀的哨兵也没能看见他的脸。”
“那精神体呢?这个人明显是个哨兵,就没有暴露出一点精神体吗?”画文暗中攥紧了手指,他最无法解释清楚的就是精神体,因为他不能暴露向导的身份,自己一个“普通人”怎么能看得见精神体?
张何度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画文的眼睛里搜寻出什么东西,而后者今天不怕与他对视了,迫切寻求真相的目光清澈得让他找不出端倪。
“那个哨兵的确看到了精神体,一只黑红色的巨型蜘蛛,和他手臂上的纹身一模一样,应该是出现了变异,”张何度拿出了一张陈旧的手绘图,“这就是当时还原的精神体图样,拿去哨兵档案室做了对此,没有一个对得上的。”
“怎么可能?”画文惊疑不定,所有哨兵和向导觉醒后必定会去登记精神体,“难道这人是个黑户?”
张何度扫了眼画文的手腕,那里一个月前淤青的针眼已经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
这跟注射毒品的针眼是不一样的,只有向导的抑制剂才会自带愈合功能。
他缓缓站起身,靠在窗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衬衫的袖扣,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这也不算稀奇,有少部分哨兵向导因为各种原因推迟了觉醒时间,私下悄悄隐瞒身份,不去做登记,就成了档案室里的‘黑户’,你说是不是啊,画副队?”
画文:“…………”
额角淌下冷汗,画文默默转过身去,趁着张何度背对着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就要开溜。
还没踏出去两步,身后这个讨人厌的声音就冷不丁地响起:“您就不打算解释一下您之前手腕上的针眼吗,画副队?”
画文讪讪地回头,保持住镇定:“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去医院打了一针吗?”
张何度解开自己的袖扣,指着手腕内侧同样的地方说:“一般在这个位置的针眼,不是注射毒品,就是注射抑制剂,您想要哪种解释?还是说让我看看?”
画文看了眼办公室四周,只剩下他们俩了,无奈叹了口气,放弃挣扎地坐在了椅子上,撸起袖子给他看:“看吧看吧,什么解释您满意,您说!”
白皙清瘦的手腕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不知是不是哨兵对向导天生的感觉,张何度竟然觉得这手腕很是性感,血管纤细青紫,手臂肌肉纤薄不失力道,明晰的胫骨和腕线形成一个完美的直角,握起来一定很有手感。
“画副队,您不知道一个向导把自己手腕这么毫无防备地露出来给哨兵看,是个危险的举动吗?”张何度掩去眼底的暗色,调侃道。
画文不为所动,更像是放弃治疗了,把手腕晃了晃礼貌地笑了下:“那您看够了吗?”
两个人“您来您去”贫了半天,之前的嫌隙与怀疑不知不觉间渐渐消失了,向导的身份虽然被察觉,但张何度似乎并不打算告发他,两人应该算是交了底,当然画文是被迫的。
画文直觉着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股灼热的视线锁定了一般,有些不自在,贫完了便准备收回去,就听见张何度说了句:“别动。”
画文不解:“做什么?”
只见这人忽地走近了来俯下身,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乍起:“你不觉得,这么漂亮的手腕,不铐个环装饰一下,多可惜。”
画文挑眉,抬头对上近在咫尺的张何度,他觉得自己的睫毛都快触到对方的下巴了。
“你想铐我?”画文眯了下眼,迅速收回手。
然而事实证明,哨兵和向导的反应力着实有差距,即使画文可以干得过普通的哨兵,在张何度手中也无处躲藏。
跟上次一样,张何度直接捉住了这只调皮的手,食指拇指在腕处轻轻一扣:“不是手铐,放心,不过休想解开,钥匙在我这儿。”
画文感觉手腕一紧,一个紧紧贴合的银色手环刚好卡在了手腕上,没有一丝缝隙,却不会紧得让人不舒服,内侧牛皮的软套防止起淤痕,比五星级的情|趣手铐还要舒适。
手环上闪烁起淡淡萤光,对应着张何度的手腕上也萤光一闪,两个手环还凑成了一对!
“能记录血压心跳,无线通话,超长待机,还装了gps自动定位,随时监测距离。”张何度理所当然地说着,还帮他扭了扭手环松紧,看看舒适度如何。
“你……为什么你也有?”画文哭笑不得,“想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张何度低头瞧着他笑起来微眯的眼睛,羽睫跟着笑意翕动,抬眼看他的时候温柔又狡黠,跟只猫儿似的,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这光洁的额头,看看这只笑起来令人心痒痒的猫到底在想什么。
这么想,张何度还真这么做了,他轻轻戳了一下画文的眉心,然后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也不管画文诧异地捂着额头的眼神,自顾自地淡定道:“这是保护你的安全,你现在是个向导‘黑户’,还特别不安分,成了犯罪嫌疑人的目标,这样的监视很合理,如果你不想我把你带到哨向鉴定所的话。”
画文撇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明明你才是目标,我是被牵连进来的……”
张何度忽地回过头,摁了下自己的手环,画文的手环跟着震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
“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在哨兵面前说悄悄话,我什么都听得见。”
画文忿忿地扭了扭手腕,觉得自己必须反抗一下才能告诉这个气运之子,就算他是哨兵自己是向导,也不是随便就能欺负的!
手环只是铐住了他的人,铐不住他的心!他有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
“画副队……”张何度正一边把手环收进袖中,一边扣着袖扣,忽然叫住了他。
“什么?”画文应了一声,心里一直默念着就算作为向导也不能被哨兵奴役,要向往自由的灵魂,不要被手环铐住身又铐住心。
然后转过头来。
只见张何度轻蹙着眉心,瘫着一张脸,耳尖却微红,像是只不小心犯了错的大型犬抬起爪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伸出了袖子:“那个,你……会缝扣子吗?我扣子掉了。”
画文:“…………”
好吧,他承认,他的心还是被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