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很有心情开玩笑。”
苏野始终带着笑看她,不置可否。搓着她细滑的手指,按着她柔软的掌心,她那些小心思都能一眼看破。
沉默了很久,他点点她心口,悠悠地说:“如果这里有股气不发泄出来,最后会攒成一股更大的气。”
“不高兴就说出来,做不做是我的事。”
奚雀珂深吸一口气:“我气的不是你。”
“真的,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没有你的话我会更糟糕。这是我自己选的,道理我都懂,我很感谢你。”她渐渐转朝车窗,看着已然空无一人的办公楼后花园,有种阴森的冷意,“走吧。”
苏野笑一声,摇摇头,松了她的手。
“别人都在跟我要东西,只有你,总把自己摆得那么低。”
一阵轰鸣,跑车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默了很久,奚雀珂说:“我想去公司。”
苏野笑了。
知道现在时间已经很晚,她补充道:“四十五分钟就够。”
默了半晌,苏野还是打了方向盘。
这次奚雀珂没阻止他将车明晃晃地开进公司院里。正好遇上大批练习生下班往外走,车灯之下,一张张妆容精致的面庞齐齐看来,惊讶很快变成一种微妙而复杂的表情——“就知道是这样”、“又换了一辆”、“真是恬不知耻又光明正大”……诸如此类的情绪显而易见。
奚雀珂下车,苏野抬手看腕表:“四十五分钟。”
“好。”
“你可以先回去,我可以打车。”走几步后,她回头说。
苏野没答话。
她逆着小批人群走进公司,上三层,用不到五分钟时间换好衣服,进最大最常用的那间练习室。
没想到队里最小的成员吴昙还没走,但正准备走。看见她,吴昙好像很惊喜,蹦蹦跳跳地上前来,与她说了几句话,最后笑嘻嘻地往她嘴里塞了把开心果。
门关上后,室内仅剩自己。
奚雀珂鼓着腮帮子,抵着墙根劈一字马。趴在地板上,托着腮,面前手机放着视频,是国庆假后要练习的cover曲目。
公司院里,车门开后又合。
苏野手里拈着根烟,看一眼某一面亮起灯光的落地窗,慢悠悠地上楼外楼梯,踱上三楼外侧走廊。
那个夜晚近零点的三十余分钟里,奚雀珂一遍遍看着视频,心里的某种混乱渐趋平静。
面前是一面玻璃窗,反光得厉害,几乎将室内景象完全清晰地复刻出来。她就偶尔托着脸,看看窗上映出的自己,微微发着呆,想象玻璃之外的夜色朦胧与万家灯火。
而苏野倚在栏杆上,点着支好像怎么也抽不完的烟。
约定的四十五分钟还剩五分钟时,奚雀珂勉勉强强地撑着地坐起来。腿早就麻掉了,有点像失去知觉。
还剩一分钟时,她坐回副驾驶。
苏野坐在驾驶位上,手肘支在一旁,微微遮着半阖的眼。
她看他一眼:“我们回家吧。”
苏野看她一眼:“还有呢?”
奚雀珂想了想,微微笑了笑:“谢谢你等我。”
事情再次垮掉是在第二天。
清晨依旧透着股雨雪后的薄薄凉意。
奚雀珂上学时就发现气氛不对,平日里钉在身上的异样眼光在今天格外强烈。她一直没什么情绪,一个人默默地走。
可即使如此,学校里的人总会在论坛上说她“目中无人”、“走起路来好像全世界老娘最吊”,并批判她“其实什么也不是”、“仗着一张脸自恃高高在上,实际背后做的勾当没一件见得了人”……
在位置上坐下,连平日里一心学习的同桌都多看了她几眼。
奚雀珂就知道自己真的又“有料”了。
中午没去吃午饭,她趴在桌子上,好像在提前午睡。因为位置靠窗,窗户对着后花园,面朝那里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其实在看手机。
不知道谁照下了昨天晚自习的情景:保安队伍浩浩荡荡,架着敖子桐穿过夜色,后面还跟着个紧裹大衣的她。
最火的帖子——
[惊爆惊爆!世纪新闻!昨晚奚雀珂和敖子桐在天文楼打炮被抓了!!]
回复——
[我早就发现奚雀珂晚自习爱往那儿跑了,敢情她是在那儿揽客啊?]
[艹,再也不想用那儿的教室了,你特么根本不知道白天学习的地方晚上会发生什么!]
[不是,两位都是体面人,能不能换个地儿?不然对得起敖大公子的财力和奚未来之星的脸蛋么?]
[她到底想干嘛啊,钱真的不够花吗?不是想当明星吗?好歹为以后考虑一下啊……]
……
形形色色的人,披着不同的皮囊在网络上大肆叫嚣。看不惯她的人挥舞着大旗凭空捏造,吸引着同类,误导着旁观者,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来每人踩她一脚。而她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可能是现实里看起来最文质彬彬的优等生,可能是上午还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同学,也可能是平日里与她擦肩而过、却与她连对视一眼都不敢的路人。
相关帖子雨后春笋般往外冒。
[我感觉这架势其实是敖子桐想非礼她……]
[你不懂,要是这种情况被发现,但凡有点心机的girl都会装弱势的,何况是我们奚娘娘。敖子桐估计被坑了。]
[说到被坑,不会是奚娘娘设的局吧?天文楼这种偏僻地方都能被发现?若真能坑到敖子桐一笔,那绝对是不小的一笔……估计奚娘娘这次赚大发了。]
……
只有一个帖子奚雀珂反反复复地点开不下五遍——[还记得奚小姐开学前做车模时明码标价的15w一晚吗?]
其中又聚集了一个小团体在狂欢。
只有这个发帖者她可能知道。
她把帖子分享给了高中同桌刘潇。
那所高中她只读了一年,最后有联系的只有这位同桌,一名狂热的计算机爱好者。
她问:[有时间吗?可以帮我查查这个人么?是不是还是上次那位?]
刘潇秒回——[可以],估计也在午休,比较清闲。
没一会儿,她校园账号被顶下来。
几分钟后,刘潇发给她一个截图,正是安宣的主页:[对,还是这个人。]
看着那个主页,头像是只波斯猫,背景是钢琴与鲜花盛开的阳台,当真岁月静好。可谁又知道,这岁月静好的表象下是副怎样的嘴脸。
刘潇笑她:[怎么在新学校里还是这么糟糕?]
奚雀珂叹气:[我哪想。]
[看来女孩子太好看也会有烦恼……当初要不是你转学,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追你,当然我知道我这样的人肯定没戏。/摊手]
现在奚雀珂就读晟铭,和她有牵扯的名字无不举足轻重。像敖子桐这样级别的阔少爷,偶尔还能明星似地上个微博热搜。如果这件事再不往下压,这个偶尔的次数恐怕就要加一了。
奚雀珂定定地看着刘潇发来的消息,一时无话可说。
看她半天不回,刘潇发:[是不是被吓到了?我早就没非分之想了,有事欢迎继续找我帮忙。祝生活顺利。]
[谢谢。]
下午的时候,各种“约炮”、“强.暴”相关的帖子被删除。
但没有涉及敖子桐、只关于奚雀珂的帖子仍明晃晃地挂在那儿,甚至成了最后的集中战场。骂声与讽刺变得隐晦,厉害程度却只增不减。
[哟,某家都开始下场删帖了,大明星这边怎么还没反应啊?公关不行啊?未来堪忧欸。]
[懂什么,人家黑料多得不差这一个,要走黑红路线呢。]
……
没什么难过的,都习惯了。
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
晚上放学,绕到后院偏僻的角落,坐上副驾驶,车里又烟味弥漫。
“等了一天,”修长骨感的手将香烟在窗沿上嗑了嗑,苏野漫不经心地说,“也没等到雀雀来找我帮忙。”
“删帖子吗?”
他不置可否。
奚雀珂就当他默认,说:“又删不完。他们不敢过分得罪敖,而我的就算删了还会冒出来,只要那些人还在。”
烟抽完了,车启动,苏野没再说话。
“昨天敖子桐和我说了一些话。”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流淌而去的夜色,奚雀珂说。
“他还挺有心情。”
“他说:‘舆论是可以制造的,给那些想相信的人去相信。相信什么的人多,什么就是真的了。’我觉得没错。”
她继续说:“我忽然觉得这样好累。你之前不是帮我压过微博吗?那个专门积攒我黑料的超话。可是没有用,旧的压下去,新的就又会冒出来,只要那些蠢蠢欲动的心还在。与其这样压,如果我想找你帮忙,我宁愿让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敖子桐想强.暴我。我没有错,我坦坦荡荡,可我知道我自己不行。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敖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删帖子、删微博,甚至轻而易举地反泼我一身脏水,就像今天一样。”
“你也知道没人会信你的一面之词。”苏野笑她。
又问:“还记得你以前高中的事么?”
“高中的事怎么?”奚雀珂越说越没力气。
“那个视频。”苏野缓缓地吐一口气,“你被人围着打,但没有人可怜你,他们说你是一个不务正业、每天和一群混混厮混在一起、最后不得不退学的太妹。信口雌黄地污蔑你是小三,认为一切都是你活该。”
奚雀珂无话可说。
“或者,照你的方式做,你觉得别人会可怜你么?”他继续问。
“虽然没有那样的意思,但说实话,我还挺希望别人能可怜可怜我的。”想了很久,她有些讽刺地呵笑一声,“为什么都把我当成一个异类,而不是一个可怜的同类,来可怜可怜我。”
为什么永远是被所有人给划出去的那个。
男生大多抱非分之想,女生则满怀敌意。就算真有女生想和她亲近,也不会选择以脱离整个大群体和逆反整个大舆论为代价,否则就会成为下一个被孤立者。
“你没有那样的意思,事实上也不会,雀雀。”苏野微微眯起眼,话愈说愈慢,“所以,懂了么?无所谓袒.露自己的痛苦给无关痛痒的人看真相,因为你会发现,结局只有一个——狗改不了吃屎。如你所说,只要那些蠢蠢欲动的心还在,无关乎一面之词,哪怕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依旧可以把白描成黑,对么?”
奚雀珂不语。
所以觉得很累。
“所以,就让他们去模棱两可地骂吧,而我会让你红。”苏野笑着说,“等站上一个很高的位置,你就会发现,看小人叫嚣的嘴脸是一件特别享受的事,雀雀。因为你高高在上,而他们伤害不到你,却撕心裂肺。”
奚雀珂看着他。
“除了敖子桐的事。”在红灯亮起时停下车,他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叩几下,“他找死。”
说罢,他带着笑看过来,她却躲闪开目光。
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
出神的时候,苏野歪在另一边,眼睨过来,语气中带着调笑:“雀雀,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
奚雀珂也回神:“你想听吗?”
他“嗯”一声,在绿灯亮起后正回脸,猛踩下油门,车在一阵低鸣中猛窜出去:“听听。”
“你都查过吧,却还要听我说。”奚雀珂脑袋再次抵上车窗,缓缓地吐着气,告诉他:“没有父母的意思就是,初中的时候被看见坐上孤儿院的车,被骂了三年孤儿。吵架永远不会赢,因为只要被提到没有父母这件事,任何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高中上了一年就退学,因为那个学校和你看过的那个视频里一样破旧。很多不学无术的人在里面混日子,只要看你不顺眼,就会把你堵在一个角落里打一顿,不需要什么理由。把你最狼狈的样子录成视频,发出去,一起哄笑。而我那时竟然很聪明,无论被打得有多惨,都要护着自己的脸……”说着,她笑了笑。
“后来我就退学了,去接各种商业活动。迎宾小姐、礼仪小姐、车模……这条路就很顺,挣的钱越来越多。可我还是想上学,所以用挣的所有钱交了晟铭高三一年的学费,以为来这里就会好。”
当然,也只是以为而已。
话落,车里落入沉静。
“喜欢听吗?是不是突然觉得,自己找的女孩其实还挺次的。只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像点样子了而已。”
车已经停在别墅的地下停车场中。
奚雀珂开门,但立即被微微探过身来的苏野关上,并反锁。
车又被发动起来,朝外开。
……
“雀雀,喜欢一个人,是喜欢她基于过去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