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生泼的是浓硫酸,贺言郁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出来后,右手已经缠上纱布。
安棠拎着包走在前头,贺言郁跟在她身后,两人从进医院之前就没再说半句话。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贺言郁先前的那番话。
“如果换做温淮之为你受伤,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担心得快哭了?”
要真是温淮之为她受伤,她不是担心得快哭了,而是会疯。
贺言郁问这话,无异于自取其辱。
安棠不说话,他便觉得是默认,于是两人就一直沉默,彼此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走出医院,安棠依旧没有主动开口,贺言郁垂眸看了眼包扎的右手,无声的扯动嘴角冷笑。
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贺言郁大步上前,左手拉住安棠的手臂,再开口时,声音带着牵强的温柔:“我饿了。”
安棠抬头盯着他,默了瞬,从包里拿出手机捣鼓。
“你干什么?”
“你不是饿了吗?我在找附近的餐厅。”
“我要吃你亲手做的菜。”贺言郁看出她想找理由拒绝,于是抬起为她受伤的右手,忍着那丁点不愉快说:“难道连这点小要求都不行吗?”
安棠跟他在一起的那三年,她也很少下厨,可一旦下厨,做的饭菜永远是清淡且他不喜欢的。
他以前以为是她按照自己的口味做的,所以也没说什么,可是后来调查了温淮之的生活习惯以及饮食起居,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她会为温淮之洗手作羹汤,无条件付出,但是到他这里就全变了。
贺言郁还记得他们感情逐渐淡却的最后一年,有一次吵架,安棠面无表情的骂他:“你满身缺点,真是糟糕透了,不过还好,不会做饭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
他当时听到这话又气又笑,心想她连骂人都不会骂了。
如今想来,只不过是温淮之也不会做饭,他这是沾了他的光。
多可笑啊。
安棠盯着他的右手,视线落到他脸上,“可以,但是你得吃清淡的。”
“又想让我适应温淮之的口味,对吧?”
最后两个字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贺言郁撇开视线,不想跟她对视,否则他怕自己从她眼里看到毫不在乎的冷漠。
那比刀子活生生戳进心里更可怕。
“不是。”
贺言郁的视线咻地落到她身上,像是在绝境之中窥视到一抹光芒。
安棠盯着那张脸,下一秒,伸手拉着他的左手,“你身上有刺青,现在手也受伤了,需要忌口。”
“为了我好?”
“嗯。”
贺言郁盯着她,试图从安棠的神情里找出一丝甜言蜜语的破绽,然而,她就像完美无瑕的提线木偶,根本看不出任何他想要的答案。
或许……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并非虚情假意?
两人回到御景庄园,周婶煲了汤,安棠换好拖鞋,放下包,走进厨房,戴着围裙准备做些清淡的菜肴。
贺言郁上楼去书房处理公务,他戴着眼镜,用左手敲动键盘,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拿起一看,是赵子真给他打的电话。
“有事?”
“郁哥,我看热搜报道,你跟小棠嫂子在医院被人袭击了?你有没有事啊?”
赵子真对贺言郁这个兄弟是真的关心,其实上流圈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他和贺言郁格格不入,是他舔着大脸硬凑上去。
只有赵子真自己心里清楚,他把贺言郁当做自己的亲大哥,不是因为他身份高贵,实力雄厚。
“没事。”贺言郁看了眼右手上的纱布,硫酸溅到他的手上,皮肤出现不同程度的受损,如果现在拆开纱布,就会看到他手的状况其实很糟糕。
不疼吗?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铁打的,他也是人,也会有痛楚,只是他习惯了闭口不言,因为贺景忱从小教他,会哭的孩子或许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关怀、获得好处。
但是在他那里永远行不通,他要的是完美的继承人。
贺言郁也曾在小的时候向温窈婕打电话哭诉,求她带他离开贺家,求她救救自己。
他哭得那样嘶声力竭,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得到的是温窈婕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她可以关心自己的继女,也可以关心温淮之,然而就是对他漠不关心。
久而久之,他也明白贺景忱的话。
他的眼泪,他的示弱,别人毫不在乎。
他渐渐变成贺景忱想要的样子,哪怕后来在十九岁那年,因为决策失误而被贺景忱用鞭子抽得快要死了,他也没有一丝软弱,相反,他在笑,笑自己从小到大可怜又可悲,笑自己为什么要有一副健全的身体,他要是像温淮之那样该多好?说不定得到善待与被爱的人就是他,说不定长成他这样的人就是温淮之。
温淮之凭什么可以活在爱与被爱中?他所拥有的一切善意,都是拿他换来的!
“没事就好,我当时看到热搜的时候,上面写得可严重了,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赵子真这人虽然爱玩,狐朋狗友也多,但是他的心眼不坏,想法也很直来直去,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他很快揭过话题,笑着揶揄:“郁哥,你们去医院干嘛?是不是小棠嫂子她有了?”
“有了?”
这问题问得就离谱,连贺言郁都有一瞬错愕。
“昂?难道不是吗?”他郁哥的身体素质贼棒,几乎不怎么生病,至于小棠嫂子,他也是见过的,气色一直以来都不错。
如果不是有了,他实在想不到他们为什么去医院。
赵子真振振有词的笑道:“郁哥,你们毕竟都在一起好几年了,小棠嫂子有身孕也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当初不是安棠突然离开港城,他想,郁哥会在他的生日宴上求婚,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结婚,一切都水到渠成。
“她没有怀孕。”
“啊?那你们去医院是打算备孕?”
贺言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再加上有人在书房外敲门,他看到安棠走进来,对电话里的赵子真说了句:“我还有事,先挂了。”
挂掉电话,他放下手机,安棠走到办公桌前,说道:“饭菜做好了,去吃饭吧。”
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贺言郁突然叫住她。
“安棠。”
“怎么了?”她回头看向贺言郁。
男人眼眸深邃,那双桃花眼当真漂亮极了,他默了瞬,微笑道:“没事。”
他其实是想问,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那三年没有孩子,但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又被贺言郁给硬生生的憋散了。
其实他不用问,都猜到安棠会怎么回。
无疑是我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会有孩子,或者你在痴人说梦,还是死了那条心。
不问还好,问了就是自取其辱。
就连贺言郁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现在已经渐渐偏离他最初的目的。
他最初是想把安棠骗回港城,想报复她欺骗玩弄他的感情,可现在……
他才是那个被牵着走的人。
贺言郁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安棠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出书房。
他偏头垂眸望着女人,“你做了什么菜?”
仿佛多年老夫老妻在话家常。
然而,这一切只是贺言郁一个人的幻境,安棠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两人下楼来到饭厅,水晶吊灯洒下的莹白光芒照着餐桌,桌角放着镂空花瓶,里面摆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嫣红的花瓣沾着水珠,鲜活漂亮。
贺言郁扫了眼桌上的饭菜,统一清淡的,温淮之也喜欢吃偏甜口的菜肴,所以里面有道糖醋里脊。
他喜欢辛辣,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时间一久,就算不喜欢的最后也会变成喜欢。
贺言郁坐下,拿起餐筷,脸色平静的吃饭,安棠坐在他身边,用公筷给他夹了一些菜,也不管他是否喜欢。
贺言郁看到碗里堆积的菜,他很想说够了,他不喜欢,自然也没什么胃口,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安棠突然问他。
“你用左手习惯吗?”
他的右手缠着纱布,吃饭并不方便,于是只能用左手。
“怎么?你在关心我,想要喂我?”贺言郁突然觉得,今晚的饭菜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安棠没有正面回答,很古板的说了句:“食不言,寝不语。”
她拿走贺言郁手中的筷子,端起碗喂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趣了?”
贺言郁含笑凝视她,低头吃下安棠亲手喂的饭菜。
温淮之的口味着实寡淡,贺言郁习惯了辛辣,吃了一半就失去胃口,他偏过头,眉宇带着抵触,“不吃了,饱了。”
“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吗?”
“好吃是好吃,但是我不喜欢。”
“可淮之喜欢。”安棠盯着他的脸,筷子夹着饭菜递到他嘴边,“你也要喜欢,懂吗?”
“……”
每个人或许都有叛逆的一面,安棠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咻地让贺言郁心里腾升起一把火,她固执的模样无疑火上浇油,气得贺言郁直接抬手打掉安棠手中的碗筷。
“哐当——”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周婶吓了一跳,她诧异的看着两人,不知道他们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就变得像仇人。
气氛剑拔弩张。
贺言郁起身,垂眸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扯着嘴角冷笑,开始放狠话:“温淮之喜欢的,我永远都不会喜欢。”
他浑身冰冷,转身头也不回的上楼。
安棠也不恼,低头,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拿起自己的碗筷,慢条斯理的吃饭。
周婶磨蹭着走过来,迟疑道:“小棠,先生好像生气了,你现在要不要上去哄哄他?”
“不急,明天就好了。”
贺言郁回到卧室,拿着睡衣去浴室,他身上有刺青,右手又受了伤,不能沾水,只能简单的清理一下。
等他从浴室出来,安棠正好拿着药箱进屋。
她看了眼身穿丝质纯黑睡衣的男人,“该上药了。”
“你这是在示弱吗?”贺言郁冷嘲。
“没有。”
安棠放下东西,走到贺言郁面前,抬眸望着他,他身上总有淡淡的冷香,很清冽,同时也让人不敢靠近。
“你要是想自己上药,我也不勉强。”
仿佛她刚刚提醒贺言郁该上药了,只是在应付而已。
贺言郁很讨厌她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跟温淮之之间的区别对待。
他从安棠身边走过,来到沙发前坐下,不知是生气,还是醋意,语气很不好:“不是要上药吗?还不过来。”
安棠没说话,来到贺言郁面前,打开药箱,取出药膏和纱布,以及一些清理伤口的东西。
她弯腰解开贺言郁的睡衣,目光停在纽扣上,贺言郁盯着她,视线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
安棠这副样子,仿佛让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那时她应该是从心理疾病中彻底清醒过来,所以知道他不是温淮之,然后开始对他冷漠淡然。
她越是佛系不在乎,而他越是想折磨她,让她的目光像从前那样停留在他身上。
“抬手。”
安棠平静的说。
贺言郁照做,他身上的睡衣被脱下,结实修韧的胸膛,肩宽窄腰,腰腹肌理分明,看着就很有力道。
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安棠看着他心口处的刺青,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学刺青,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温淮之的身上,可是,他有血友病,哪怕出一丁点血也有可能会发生危险。
为此,遗憾的人不仅有她,也有温淮之。
温淮之曾说:“我想把棠棠的名字刻在心上,可是,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许是看出安棠的难受,所以他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是个胆小鬼,很怕死的。”
然而,嘴里说着怕死的人,最后却在危险突然降临的那刻把她推开,让自己陷入性命垂危的境地。
安棠有些黯然神伤,俯身凑近,温热的吻落到贺言郁的心口,有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贺言郁的身子微顿,搭在沙发上的手,五指骤然扣着。
他垂眸看着安棠,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垂落,发尾扫过他的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降落。
安棠亲吻片刻,又蹲在贺言郁面前,低头拆他右手缠着的纱布。
他的情况不太好,皮肤受损,最后已经变得有些焦黑。
看起来倒是挺可怜的。
安棠简单的给他清理,“还疼吗?”
“疼又能怎么样?你会因此担心我吗?”
“爱哭的孩子有糖吃。”
曾经无数次失望告诉贺言郁,这种话是最不可信的。
他垂眸盯着安棠,两人对视着。
贺言郁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安棠之前跟他说的话,她说,她给的亲吻,要学会迎合,还要学会撒娇。
因为,温淮之就是这样做的。
贺言郁攥紧拳头,他不蠢,知道安棠这是在间接逼他模仿温淮之。
他阖上眼,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他戴着温淮之的面具戴久了,会不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自己?
良久,贺言郁睁开眼,像是逼着自己又后退一步,他的左手勾着安棠的尾指,然后一寸寸握入掌心。
“棠棠。”
“我疼……”
简短的四个字,把安棠拉回一场往事。
她想起有一年温淮之在舞台上练习,不小心摔伤,素来温润斯文的男人在看到她时,流露出楚楚可怜的一幕。
他也是像这般勾着她的手撒娇,说了句“棠棠,我疼。”
外人眼里,温淮之就像天上的谪仙,断然不会做不符合形象的事。只有安棠知道,这个男人既可以成为她的光,成为她的避风港,也能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贺言郁一直都盯着安棠,然而,当他做出所谓‘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的举动后,对方并没有丝毫反应,那漠然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温窈婕。
那时,他哭着求着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呵。
原来安棠也是在骗他。
贺言郁说不出失望多些,还是麻木多些,仿佛已经习惯了,他冷着脸抽出自己的左手,正欲开口,却见安棠的吻落到他受伤的手背上。
沿着他受伤的肌肤,一直吻至指尖。
她的吻温柔而轻缓,像极了在对待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这一瞬,贺言郁尝到什么才叫‘爱哭的孩子有糖吃’。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安棠抬头看着他,“还疼吗?”
贺言郁撇过头,错开和安棠的视线,嘴角微微上扬,“还好。”
因此,他也错过安棠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
恩威并施,这还是贺言郁以前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