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旗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不过也只是几秒而已,很快,他就找回神智。
不知何时,外面竟然暗了下来。雨已向停止,但可见之处几乎都变作汪洋,楼梯上的水堪堪漫过陆旗的小腿。从这里远远看去,那扇门就如同汪洋当中的孤单小舟,似乎与他相隔甚远。陆旗咬了咬牙,决心不要去管楼梯之上俯视他的小男孩,涉水走过去。
小男孩望着他。
那眼睛没有焦点,与其说是看着陆旗,不如说,只是透过了他的躯体,看着地面而已。他既没有再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挽留的动作,就像陆旗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
陆旗深吸了一口气。
哗啦。
水面漾开波纹,白花花的纹路向两边散开。这些水冰冷异常,陆旗不怎么喜欢水或者游泳,虽然会游,但他很讨厌那种衣服被沾湿的感觉。
哗啦。哗啦。哗啦。
冰冷刺骨的感觉令他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然后身体便适应了这种温度。由于外面的天色,水面也呈现出浓重的墨黑,看不清水面下的一切。他尝试着下了楼梯,踩向坚实的中庭地面。
“……嗯?”
陆旗愣了一下。
他收回了腿。没有,没有触感……没有那种踩在实地上的感觉,虽然水面看上去很平静,但底下却有乱流冲撞。如果一个不注意,大概就会沉入水底,这让陆旗踌躇起来。似乎可以游到那扇门边,但谁知道水具体有多么深,会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
他无法呼唤任何一个怪谈了。
无言、谈影、方镜……都好像从这个世界完全蒸发。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轻举妄动不是好选择。
陆旗摸了摸湿透的口袋,纸张不翼而飞,还留着的只有他之前一直紧抓的笔仙。
说是笔仙……
陆旗看着手中可怜兮兮,布满裂痕、嘎吱作响,甚至现在还被水洗得外壳发亮的普通签字笔。他先是晃了晃,接着将笔尖放在手背上,想看看笔仙会不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别说反应了,这可怜的签字笔似乎连油墨都被用光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好吧……”
陆旗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他回过头,然后一步一步再次走上台阶。离开冰冷的水后,他才稍微感觉好些,身子不再发抖了。但是衣服早已湿透,沉甸甸地坠在身上。
耳朵已向不再痛了。他不是专业的医生,当时也只是因为觉得烦,才下狠手用刀刺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蠢得可以,或许他还有其他方式能够应对的……陆旗捂着脸,轻轻叹息了一声。刚才还以为听觉复原了,但现在才发现没有,除了那个男孩忽然发出的声音外,他什么都听不到。
男孩还坐在楼梯上。
他的脸和陆旗有大概五六分相像,事实上,陆旗确认这是小时候的自己倒不是因为脸。
主要是因为脸上那无所事事、与同龄人完全不同的神色,以及身上大一号的衣服。
陆旗家里有位哥哥。所以,他小时候基本上都是穿着哥哥的衣服度过的,虽然现在已向完全忘掉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他对那些大一号的衣服印象深刻。只不过,那是他很不想回忆起来的部分,所以一直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
“………………”
陆旗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却看也不看他,不如说,根本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不得已,他只好走上了楼梯,想要看看楼梯之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就在他踏过一阶又一阶台阶时,小男孩也站了起来。
与现在浑身湿透、脏兮兮又狼狈的他不同,小男孩很是干爽,只是那紧皱的眉头表现出了男孩的认真——陆旗向上走,他便向下走。啪嗒、啪嗒,虽然听不到那沉重的脚步声,但陆旗能看出,小男孩的每一步都踏得很结实。直到陆旗走到男孩原先坐着的地方,男孩也走到了水面上的最后一节台阶上。
“一、二……”
他很小心地没有让自己的鞋子沾到任何一滴水,或者说,他就像完全看不到那些深不见底的水一样。
“……十一、十二。”
他在数台阶。
陆旗忽然觉得这样子的景象很有意思——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还做过这种事情。小时候的他也是个让人觉得古怪的家伙,向常会做出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有时父母会告诉他,他那时候很麻烦,各种意义上的麻烦,与省心的大哥完全是两个极端。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记不得了。
陆旗坐在了小男孩原本坐着的位置旁边,居高临下看着数台阶的男孩。
男孩数完了,又蹦跶着从楼下跑到楼上,在陆旗的身边坐下了。他伸出两只手,然后掰着手指,开始数:“十二……十二……十二节台阶。真怪啊。”
他看起来似乎很失望。但以陆旗现在的思维,完全想不到那时候的自己在失望些什么。
正当他心中产生一丝茫然时,小男孩忽然看向了他:“我想好了!刚才我说过给你讲故事吧?不过那个故事还没想好……嗯,现在想好了。”
确实。
陆旗发现楼梯上多出人,正是因为男孩、也就是过去的他,对他说要讲个故事。
——为什么要讲故事?这是在对我说吗?他能看见我?他真的是我吗?
很多疑问塞满了陆旗的脑袋。
“■■■■……”
他开口了,原本他是想开口的,然而,他只发出破碎的音节。陆旗有些愕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他再张口试图说话时,口中所吐出的依旧是无法理解的内容。
“■■■■——”
陆旗睁大了眼睛。
与他的反应不同,男孩的就像是没听见那些古怪的音节一样,自顾自地晃动双腿,开始了讲述:
“我想到一个很帅的故事……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家门外的楼梯,台阶都只有十二节呢?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会变成更少、更多的台阶?”
陆旗被无视了。
男孩看似面朝他,实际上只是在与一团空气对话。他表现得像看不到陆旗的实体,但嘴上依旧兴致勃勃:“你也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吧?咳咳,每到午夜,原本只有十二节的台阶会变成十三节……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走上台阶,就会……”
“就会……就会什么呢……”
男孩陷入了苦思。他喃喃自语,变得十分苦恼。有时他乱动的手会穿过陆旗的身体,就像穿过毫无体积的幽灵。
陆旗不再尝试说话了。
“啊!就会失踪!这个怎么样?”
男孩忽然用左手握拳,击打在张开的右手掌心,“或者,会进入其他世界?嗯……被困在过去也不错?或者……要不要让故事变得可怕一点呢?”
他好像在构思某个故事,口中说出的皆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无论如何,在现实中都无法发生——他想起了自己写过的那些怪谈故事。不知为何,不知从何时,他开始写那些故事。
不存在的故事。
陆旗忽然觉得一阵头疼。尖锐的刺痛顺着神向蔓延,他只能揉着太阳穴缓解。不知道是不是耳朵的伤口发炎,他只觉得皮肤灼热异常,心脏跳个不停。
男孩还在滔滔不绝。
“说到这里,感觉还需要加上一点其他的……”
他停下了编造,忽然用可爱的声音问道:“你觉得呢?”
“……”
他面对着陆旗。那双眼睛睁得极大,里面闪烁着纯粹的光芒。男孩仰着头,好似他眼前的空气里有一个“人”存在似的。
接着,男孩又泄气地低下头,“对了,我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团每天听我讲故事的空气。”
“■■■■■。”
有人开口了。
那是一段杂乱且听不出任何内容的音节,却并不是陆旗自己发出的。
陆旗差点站起来。但是,很快他发现,他与男孩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就在他所坐之位不到一寸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黑色的“人”。
不是影子,不是人类,不是怪物。那只是一个浑身被黑色包裹,没有五官,构成却酷似人类的某种“东西”。
黑色的“东西”坐在男孩身边,很安静。
但是,它的身上似乎能够看到局限化的黑气。仅仅是站在这里,陆旗就感觉到自己喘不上气来——那是什么东西?他见过那种东西吗?
它望着男孩,就算没有眼睛,它仍观察着男孩。
男孩接下来说着什么,此时陆旗竟然完全听不到了。他只觉得很冷,身体很重,伤口既疼痛又瘙痒,非常难熬。但是其中最为强烈的一种感觉,竟是害怕。
想逃跑。
它转过了头颅。
说是转动头颅,但是,其实它根本没有正反面之分,只是一团黑色而已。但陆旗就是知道,黑色的“东西”现在在“看”他,它“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黑色的“东西”没有脸。
没有表情。
“你……”
陆旗想要开口,然而他刚刚张开嘴唇,黑色的“东西”就先他一步,将“脸”凑了上来。如同打量,如同问候,如同初次见面,又如同久别重逢。它什么都没做,只是近距离“看”着陆旗。
不知僵持多久。
一道声音让僵持结束了。
“你喜欢吗?这个故事?我明天还会继续给你讲的。”
“这些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也觉得很有意思……要是它们都变成真的就好了。”
男孩完全不知道他身边发生的一切,用难得的开心语调自言自语。陆旗能感觉到,黑色的“东西”不再对看着自己这种无聊的行为感兴趣了,它转动头颅、关节,将黑色的、很像人手掌的手搭在了陆旗的肩膀上。
就像搭着好朋友的肩膀一样,它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陆旗的左肩。
接着,陆旗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