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似乎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
他只是笨拙地摔倒、笨拙地爬起,想要引起两个毫无动作的人的注意力。他甚至连他们之间有阴阳隔绝都意识不到,只是不住地想往上扑。
陆旗格外受到他的青睐。
司宙露出笑脸,半蹲下身,向小男孩问道:“你从哪里来呀?”
小男孩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摇头。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摇头。
“你……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摇头。
只是不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也搞不清男孩究竟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司宙败下阵来,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就看向陆旗,表示爱莫能助。
陆旗苦恼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男孩,那双大眼睛很是澄澈,但是他的皮肤却传递着刺骨冰冷。
被男孩紧紧抱着的手臂上,已经出现了蓝紫色淤青一般的痕迹。陆旗觉得,再这么被他抱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
他半强硬地将男孩放在了被褥上。
司宙用一张白纸折叠出千纸鹤,逗弄着男孩:“他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他好像不太对劲。”
陆旗若有所思,“肢体也很不协调。”
“我还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司宙喃喃自语。
小男孩对那只千纸鹤很感兴趣,双手捧着。他经常摔跤、没办法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似乎听不懂别人的话,能说出来的也只是简单的词语。
难道他生前也是这样吗?
但没记错的话,刚刚男孩开口问了某个问题——
我是谁?
他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陆旗俯下身,凑近男孩:“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男孩张开手掌,口中念念有词:“是……拔拔……要带我走的、拔拔……”
“你想从这里离开?”
摇头。
“你想找到你的爸爸?”
摇头。
男孩总是在摇头。他的眼中一会儿清明,一会儿则混入许多迷茫之色。
“小朋友,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话,我们也没办法呀。”
司宙苦恼道,“不然你再努力想想。”
提到再努力想想,男孩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他扬起脸,那张惹人怜爱的脸竟然皱在了一起,看得出正在体味着极大的痛苦。他的手胡乱摇摆伸出,仿佛要去抓住某根救命稻草——
“……我……”
他说。
他的眼睛开始滴血。
不只是眼睛,他脸上的皮肤也浮现出细小的伤口,许多污浊的液体从伤口里流出,渐渐布满了他的脸庞。
黑红色的液体凝结成网状,看上去就像他的脸上布满了纤细血管。越来越多的污浊从他的眼角落下,掺杂着如同眼泪的东西。
他抓住了陆旗的前襟。
陆旗只感到大的出奇的力度,男孩的手已经不再是青白色,不知不觉,他的手已经褪去一层皮。
露出来的是粉色的肉,肉之上则布满黄黑色的烧伤。他的肉在融化,一滴又一滴落在被褥之上,变成一滩混杂着黄黑红的秽物。
渐渐地,他的手只剩下骨头。
骨头紧紧抓着陆旗。
男孩的嘴唇一开一合:
“我想……知道……我……是谁……”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落在被褥上的秽物不见了,男孩变成了白白净净的男孩。
他抱着那只千纸鹤,发出咯咯的笑声。他用双手笨拙地将千纸鹤撕裂,把纸团一个个砸到司宙脸上。
这回换司宙开始口齿不清:“你你你我我我……”
“嗯?”
“你……你看到了吗?就是……”
陆旗皱起眉头,司宙还以为他要语出惊人,便闭口等待。没想到陆旗叹了口气:“我想睡觉了。”
他确实是想睡觉了。
不是人人都能够折腾到半夜,他大学时还是熬夜冠军,哪像现在熬夜一次就濒临。
老了,老了。
况且,如果现在还不睡,司宙就永远不会完成他想做的事情了——陆旗还想看看,他藏了半天的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
可惜司宙只露出那东西的一角,完全没有在他眼皮底下用的意思。
“咦?真睡觉啊?这个小男孩怎么办?陆旗?”
司宙有些迷茫,他问到一半,发现陆旗居然已经随便拉走了一点被角,躺在褥子上睡着了。
小男孩在陆旗身后歪了歪头。
司宙的眼珠转了转,手探入口袋。谨慎起见,他还是等上一小时再用吧。
……
……
不知过了多久,在陆旗真的快要入睡时,耳畔传来了谈影的声音:
“父亲。是领域,有怪谈的领域被张开了。”
“能进去吗?”
之前的怪谈几乎都是主动袭击,将陆旗拉入了它们的领域,这次,是少见的与陆旗毫不相干的怪谈。
“可以。”谈影的声音没有迟疑,“那个人类身上的怪谈很弱,也没有恶意——直接走进去就好。”
他感到黑色的影子裹住了自己,接着,沉入深渊。
陆旗的精神悠然醒来。
很安静,什么都听不到。脚步声、噪音……任何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陆旗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不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周围的世界竟然是一片纯白。甚至,他向前走动时,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他在纯白中行走,好在影子还缀在身后,谈影没有被剥离。
那个布袋里的,就是司宙的怪谈?
一个没有恶意的怪谈。
白色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甚至只能让人觉得宁静、放松。陆旗不觉得这其中藏着什么危险,但还是小心为上。
他不知在白色当中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很高。
“陆旗?!”
“……司宙。”
那影子正是司宙,随着他们互相靠近,双方都能看清对方的脸了。司宙和之前并无差别,手中握着的已经不是布袋,而是一块圆形的物品。
一块掀开了盖子的化妆镜。
镜子缀着金色的链子,并不长。镜盖上则是贴着许多精致水钻,配合着金色的花纹,让它看上去价值不菲。
但镜子上一片模糊。
仔细看的话,陆旗发觉,那并不是一块镜子,而是一块被打磨成圆形、再嵌入其中的磨砂玻璃。
而且是那种一点影像都没法映出的磨砂玻璃。
司宙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陆旗皱起眉头:“这里是哪里?”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影子里的无言与谈影蠢蠢欲动。即使这里是某个怪谈的领域,他们也能有一战之力。
“这里……”
司宙的声音却是软了下来,他的眼珠乱转,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对不起,居然把你拖进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好像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神情变得有些迷茫。
当然,这不是他的错,是陆旗自己进来的。
“这是一块……能看见鬼过去记忆的镜子。”
片刻后,司宙老实交代道。
这是他被包装为天师的理由。
某次在古玩地摊上买东西时,摊主执意送给了他这块镜子,表示他与镜子是有缘之人。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镜子有什么用,不能照出人脸,作为镜子来说可以算是最糟糕的。它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足够漂亮,正巧,司宙不讨厌漂亮的东西,所以他把镜子当作装饰品带在身边。
某一天,节目组在废弃医院拍摄时,他遇到了真家伙。
那只鬼并不友好,可以算是凶暴。
但是镜子救了他一命,他被镜子带入了女鬼生前的记忆,知晓她是因难产而死,死后一直执念于孩子是否健康成长。司宙向她保证带来孩子的消息,才被放过。
之后,他确实回到医院,将她女儿的现状消息带来。女鬼完成了执念,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自此之后,司宙觉得,或许这镜子就是给他的某种提示。他可以依靠镜子来解决灵异事件,既不让活人困扰,也不会让鬼怪永远被困在死去的地方。
“只是这镜子用起来……稍微有点痛苦。”
司宙咧开嘴,笑了一下,“不仅能看到记忆,还会与他们共感,如果看到的是死时的记忆,我也会体验到死的感觉。有好几次,我觉得我出不来了。”
“……”
陆旗沉默良久。
怪谈之中,好像确实有这一个故事存在。但那个故事中完全没有镜子这一载体出现,故事的男主角遭遇了玻璃破碎事故,眼睛被碎片刺伤,从此拥有了一双特殊的眼睛。
那双眼睛能够看到鬼怪的过去,但如果看到了死者死去的瞬间,便必须体验它的痛苦。忍受不了痛苦,便会和死者一样死去。
但当他行走在人间时,看到太多鬼怪,体验太多记忆。最终他无法忍受这种行走阴阳之间的感觉,将自己的双眼生生剜去,得到了一时清净。
司宙不住地向陆旗道着歉,然而陆旗的关注点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
这个怪谈仍旧是一块玻璃,没有变成人形?
给了司宙怀表的、那个所谓的摊主,究竟知道这怀表的功效吗?
“不过还好……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
司宙道完歉,语气忽然轻松起来,“之前碰到的都是很凶险的。这里一片空白,或许代表着……”
“那个男孩,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吧?”
陆旗问道。
司宙点了点头。
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不能映照出鬼自己都不知道的部分。看来这磨砂玻璃的功能和原本怪谈中的眼睛并无区别,都是以死者的记忆为媒介——它还比眼睛好用些,不必被动地去看鬼怪,反倒可以主动出击。
司宙的运气真好。
是他的运气……还是其他原因?
算了,先把摊主和这块镜子的事情放下。
“他似乎在求助。”
陆旗若有所思,“他连名字都不记得了,但是好像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好像不应该啊。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记忆,镜子就能让我看到,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司宙随口道。他实际上已经走了很远了,但是世界依旧是一片白茫茫。
不可能从出生到死后一直是白的。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甚至连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无法在这空间中留下。
“再往前走走看。”
陆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