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的书房,无论是面积、布局,还是内部陈设,都远比不上旧别墅的,更比不上老宅。杜永封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一番,在窗边的沙发落座。
他看杜子佑并不立即坐下来,反而把他一个人扔在书房,自己不知跑到哪里。
几分钟后,杜子佑才慢吞吞走回来,换了一套舒适的家居服,手里端着一大杯凉开水,一边喝一边坐到办公桌后。
杜永封简直被活活气死,冷冷道:“走路也没个正形,才和徐家那小子认识几天,就学会了这么多不良习气,连基本的待客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杜子佑咽下一口凉水,手中的玻璃杯砸到桌上,砰地一下表现出主人此时的心情。
“大哥你有事快说,”杜子佑语气有些不悦,“我忙了一天很累,需要休息。”
杜永封冷笑一声,说:“我看你不是没礼貌,而是成心和我过不去。”
他后背挨在沙发上,全身肌肉放松,两只手肘搭在扶手上,手指头相对置于腹前,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自信而惬意,自认为能掌控全场。
“忙了一天?”杜永封继续道,像是听到了什么引人发笑的话,“又忙着拉拢谁了?”
杜子佑身体前倾,两手交握抵于唇间,两只夜晚般深邃的眸子看向对方。
他和范惠茹长得像,特别是那一派天真烂漫的眉眼,似乎从未沾染世俗的烟火,然而嘴角似有似无的讥笑昭示他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单纯无害。
杜子佑明白自己拉帮结派寻求支援的举动不可能瞒过杜永封,所以没想过要遮遮掩掩,现在也没必要否认。
“如果你是来警告我的,那大可不必,”杜子佑不急不缓道,“我不会停手。”
杜永封锐利的眼神,像是想把他脑壳掀开看里面是不是产生了变异。
“你以前可对父亲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杜永封指出,“现在又是找同盟,又是回老宅探望,从护工那里套话。怎么,想让他修改遗嘱?是徐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产生这个念头?”
“他不用给我灌迷魂药,”杜子佑不喜欢徐涿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他不过是让我做自己罢了。”
“做自己?”杜永封嗤笑一声,“我看着你长大,他会比我更了解你?你从小就是个野孩子,一身的毛病——胆小懦弱,心软易骗,不服管教,思维跳跃什么事都做不好。父亲好不容易才把你纠正过来,现在你说要做回自己?呵。”
杜子佑面若冰霜,攥紧手指,说:“冷暴力可不叫纠正!”
杜永封不理会,补充道:“如果没有父亲的谆谆教诲,你现在还是一事无成,你应该感恩他的用心教育。”
“你真这么认为?”杜子佑的目光有如实质,压在杜永封身上似要榨出他的真心话,“你觉得他在做好事?”
杜永封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点头:“当然。”
“哼,”杜子佑嘴角牵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抬了抬下巴,“他本人可不这样认为。”
“什么?”杜永封愣住。
“你没听错,他后悔了,”杜子佑两只手放到桌面,后仰靠到办公椅背上,“也许是老糊涂了,也许是病糊涂了,反正我每次回去陪他说话,都会听到一次忏悔,向我,向母亲。你说他会不会因此想方设法补偿我,把身后事重新安排一下?”
杜永封微睁着眼睛看他。
“你专程前来不就是想打听事情进展么?”杜子佑轻蔑一笑,“现在我告诉你了,还不赶紧回去想方法阻止他?”
杜永封沉默不语和杜子佑对视,略微惊讶的表情逐渐收敛。
“所以你是蓄谋已久?”杜永封沉声道,“等着报复他,等着反抗我?”
杜子佑摇头,说:“不,我原先并未奢望他会忏悔。你说得对,徐涿对我产生了影响,他给我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我是为了他才会下决心和你们划清界线,不再生活在杜家的阴影之中。也是因为他,我决定放下那份无关痛痒的骄傲,尝试从父亲那里拿回点筹码,让你远离我们俩的生活。哈!想不到还真的让我成功了,算是意外之喜吧。”
他脸上的笑意让杜永封拧紧眉头。“和外人算计自己的父亲,恬不知耻!”他低声训斥。
杜子佑收起笑容:“大哥,我叫你大哥已经给足你面子。首先,徐涿不是外人,他就是我的家人。其次,杜家的一切本来就有母亲的一半,她虽然没有立遗嘱,但是明白人都知道她想把所有东西留给我,现在不过是经由父亲的手交到我手上罢了,何来的‘算计’?
“而且你大可放心,父亲再怎么愧疚,你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是他这辈子的得意之作,他一定不会让我爬到你头上,我拿得再多,最后也只能自保而已,威胁不到你。”
说着他放下胳膊站起来,道:“我把话说得很清楚,无论你是来警告我,还是来打探消息,我都没别的可说的了,你若是还有别的事情,请尽快提出来,没有的话就请离开,我还要休息。”
杜子佑阴沉着脸,这不是在送客,而是在赶客了。
此情此景,杜永封终于真正意识到他软弱可欺的弟弟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不是那个钻进母亲怀里逃避父亲冷言冷语的三岁小儿,不是那个被关进黑柜子里哭到晕厥的小孩子,不是木头一样被塑造得循规蹈矩的少年,更不是不苟言笑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冰人。
以前的杜子佑怕父亲,后来怕杜永封,父子俩轮流扮演杜家的独裁者,老宅所有人,包括杜子佑从来不敢反抗。
杜永封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与杜子佑四目相对。
他无法接受失去掌控的事实。
杜子佑漠然看杜永封一步步走向门口,拉开书房的门,一只脚踏出去,然后停了下来。
杜永封站在门口,缓缓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一笑。
“你说徐涿是家人——你错了,”他眼底的恶意一闪而过,“兄弟姐妹有牢不可破的血缘纽带,夫妻有休戚与共的婚姻关系,你们——你和徐涿,又有什么呢?”
徐有材已经半个星期没和儿子说一句话。
准确地来说,徐涿心虚地对他说过几句,徐有材却一句也不回应,把儿子当透明人。
“爸……”
他们刚从拍卖中心出来,辛苦了几个月终于成功拿下计划中的那块地,徐有材绷了几天的脸总算露出点笑意,徐涿抓住机会想和他讲和。
徐有材瞪他一眼,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别以为就这样算了!”
徐涿嘿嘿笑,能回应说明气消了不少。他换了个话题:“大家辛苦了,今晚请所有人吃饭,明天上午放半天假。”
现在公司基本是徐涿在管,这种小事徐有材没有异议,上了车才想起一件事情,脑袋伸向驾驶座。
“臭小子,你就是想放假去见杜子佑!”他自觉被耍了一道,鼻子都气歪了。
徐涿闭上嘴不敢出声,因为徐有材正好戳破他的心思,他是说多错多,不想去触霉头。
然而徐有材不轻易放过他。
“你别痴心妄想,明天你不许离开,陪我去拜访老陈,”徐有材说,“听到没有!”
徐涿撇一下嘴,不太乐意:“你不是经常见到陈老板么,还用特地去拜访?”
徐有材说:“他一个侄女最近住在他家里,家世才学各方面都挺不错,我带你去见见。”
“爸!”徐涿无奈,“你要怎样才能死心?上次孙柔的事已经让子佑难过了,我决不可能再瞒着他去和别人相亲。”
“那就直接告诉他你要去相亲!”徐有材厉声道。
徐涿真想狠狠晃一晃他,看他脑子里是不是积了一海洋的水。
“爸,我跟你讲道理,”徐涿按捺火气尽量平和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心里都只有子佑一个人,他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俩感情好着呢,所以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有什么理由抛下心上人,去和一个陌生人谈情说爱?这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事啊!”
徐有材有那么几秒被他的逻辑饶进去了,自我怀疑一会儿,然后抚掌大喊道:“臭小子你这是诡辩!你为什么不站在你老子的角度想一想,自家儿子被别的男人拐跑了,传出去丢不丢人,啊?”
“爸你说得不对,”徐涿在红灯前停下,“明明是你白捡了一个儿子,传出去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你你胡说八道!”徐有材气急,“两个男人在一起还不丢人!?”
“你别激动,”徐涿手搭在方向盘上,向后视镜瞥了一眼,“先搞清楚丢人丢的是谁的人。我和子佑并不介意别人的目光,所以肯定不是丢我们的人。依妈的性子,她必定也不在乎。那就只剩你了。就因为你觉得丢人,所以想拆散儿子的姻缘——你这事做得可不咋地道。”
徐有材瞪着眼睛气得想把他吃下去,想反驳却一时口拙不知道从何入手,脸都憋红了,半天才放弃努力,撂下狠话:“我我说不过你!反正明天你必须跟我去!”
绿灯亮,徐涿一边起步一边抛出一句话:“去可以,我会向那位女士坦白,告诉她我有子佑了,对别人不感兴趣。”
“你!”徐有材气成河豚,胸膛剧烈起伏,觉得自己寿命都短了十年。
他彻底拿这逆子没辙,徐涿也怕把他气出毛病来,软了语气道:“爸,你不要对子佑有偏见,你以前可是经常夸他的。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我们俩能够稳定下来,以后便有他和我一起孝顺你们二老了。”
徐有材呼吸,从鼻子里哼一声,说:“稳定?你们怎么稳定?又没孩子,又不能领证。”
徐涿见他冷静下来,暗自松一口气,耐心道:“有孩子的夫妻离婚的也不少啊,所以还是得看你怎么经营,办法总比困难多,你放心好了。”
徐有材摆摆手:“你别跟我说,你想跳火炕我拦不下来,烧死算了。”
“谢谢爸!”徐涿喜上眉梢,又得寸进尺,“子佑刚好今晚有空,我让他来家里吃个饭,你们好好聊一聊。”
“你敢!”徐有材低吼,“你们滚得远远的,别出现在我面前!”
进尺毫不意外地以失败告终,徐涿难免有点失落,唉,还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但是车子拐一个弯的功夫,他就又高兴起来。明天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找杜子佑,简直就是里程碑式的胜利啊!
再四舍五入一下——那就是结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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