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整好衣服,盘腿坐在我床头的地毯上因为我只能趴在床上,为了能看到彼此的神情,这两天他都是这么坐着陪我说话向我晃了晃手里的书:“你是武林名剑客,太史公的《刺客列传》专门为剑客立传的,你看过没有?”
我只粗通文墨,因为练的是道家武功,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的文章师父教过我一些,其余什么经史子集可都没看过。于是陈湘就给我讲了一段“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千里马肝”、“女子好手”,荆轲和樊於期借人头,高渐离击筑送别我听得津津有味,赞道:“没想到你这么会讲故事,后来呢?”
陈湘翻开手里的书递给我:“不是我讲得好,史书上都写着呢,我腿麻了,起来走走,你自己看。”我接过来,一口气看完,脑子里想象图穷匕首见后荆轲追逐秦王的招数,皱着眉头道:“这个荆轲倒是很有英雄气概,怎么剑法这么差?”
陈湘“啊”的一声,大概没想到我还能看出这个来,于是我给他比划讲解,如果这样一招跟着这样一招,就把秦王杀了;如果不想杀他想活捉,就该这样再这样最后总结这次刺秦失败,一是秦舞阳人太窝囊,二是荆轲剑法太差。并对燕太子丹切了美女的一双玉手来讨好荆轲的行为表示极大的不满。
陈湘对我看出的匪夷所思的结论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道:“峋风,你真是见解独特,让人佩服!这本书里记得都是古剑客的事,你喜欢我再给你找些来看?”
我点点头,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空出一半床铺来,看着他道:“你累不累?累了就上床来歇一会儿吧”
陈湘不能适应我的跳跃性思维,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累。”
我神色黯然,道:“对不起。”
陈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以确定我有没有发烧。
我是从看书想到小砚的话,陈湘和我不一样我从小练气打坐,就以为他也喜欢盘腿坐着,其实他盘坐一会儿腿就发麻;椅子倒有靠背,他背上有伤却不能碰,所以我怕他累着。
我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璐王爷也真会惩治人,要是我伤在后背,就不会妨碍行动习武;你伤了腿脚,也正好可以尽情地在床上看书非给反着打,闹得咱俩都不自在。”
陈湘哭笑不得:“老兄,你以为挨打是奖赏?还有挑肥拣瘦的啊?”
我明白过来:“是,受责罚吗,当然怎么难受怎么来你也受了伤,回去好好歇歇吧,你难得休几天病假,别只顾了陪我了“枕上诗书闲处好”,我也跟你学学,自个看看书,也长点学问。”
陈湘听我一语道破他的本意,倒有些不好意思,嗫喏道:“峋风,我不是不想陪你,不过我的伤基本上好了,明天该去做事了耽搁了两三天,不知积下多少文案要处理。”
我气往上撞:“他用人也忒狠了吧?打得这么重,就让歇两天?”
陈湘忙道:“不是他让我去的只是现在形势紧迫,上面步步相逼,我不放心。”
“文菁楼不是还有旁人么?”
陈湘压低了声音:“其他两个只是抄抄写写,都不了解全局你也知道,朝廷里猜忌得很厉害,不过王爷素有清名,上头拿不住什么把柄;加上边关领军众将有几位是王爷当年带出来的,还能勉强维持住平衡不过局势微妙,瞬息万变,信件邸报上一字之差,很可能就代表局面的微妙变化,有些事若不熟悉情况的根本就看不出来。”
我目瞪口呆原以为陈湘就是吟诗作对笔杆子厉害,原来他还是璐王府的情报分析专家。此刻没有外人,陈湘便细细给我说了璐王府的形势原来朝廷五年前便命璐王来治理江南水患,圣旨上写的是“代天出狩,便宜行事,江南督抚以下听从调遣”,可是真整修堤坝时钱粮人夫都不凑手,查出了许多亏空贪污。
璐王爷嫉恶如仇,严刑峻法杀了几个贪官,江南百姓拍手称快,不过其中有一个是为人所污,确实是有点冤枉幸好当时皇太后还在,没得大处分,就“严旨申斥”了一顿,以太后修佛、上天好生为名,收回了先皇钦赐的尚方宝剑,不许他再随便杀人。
后来太后过世,兄弟俩生了嫌隙,官场势利,表面上不敢得罪王爷,真用钱调人时不免以各种名目敷衍塞责。璐王是急性子,可是参奏上去,不是留中不发,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气闷起来不免打骂属下出气直到后来遇上陈湘,婉转开解着劝他以和为贵,事缓则圆,跟江南官场总算不再势同水火。
可是近年皇上身体越来越差,对这个兄弟也越来越猜忌,深怕他自立为王,一边笼络示好,一边派人监视,接长不短就把他手里能干的大将调走。虚名越来越多,实权越来越少把璐王爷气得什么似的,最后辞去所有职司,只做个富贵闲人,可上面还是不能放心他,只能虚以逶迤,尽力拖延。
陈湘说到这里,叹道:“你说王爷对咱们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其实今上对他,何尝不是这样?那巴掌还不是打在脸上,是打在心上!我看近来,是打得越来越多,连揉都不肯揉了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只看他表面威猛严厉,可你看过他喝醉了酒委屈得长歌当哭的时候吗?”
我皱眉道:“你不是说皇上跟咱们王爷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吗?亲兄弟怎么就猜疑成这样?”
陈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明白,本来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容不下!可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也传了几千年了兄弟睨墙,叔侄易位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强势者的心思想法,和我们难免不一样吧。”
我默然无言,原来璐王府看来风光富丽,其实是这样一潭浑水。陈湘接着道:“王爷让小郡主拜你为师,是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帮他保住这唯一一点骨血可是云儿顽劣,得罪了你,他着急起来,又不会求人,才有那种举动的。”
我还是不能释然,“那也不能就要勒死云儿啊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作爹的就这么狠心!”
陈湘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后要真是,唉,只怕是生不如死。”
他说到这里,挺起身子,改坐为跪,看着我道:“峋风,我替王爷求你,仍收下小郡主吧。”
我吃了一惊,赶紧拉他:“你快起来,你折我的寿呢?我收!我收!她以后就是整死我我也不敢赶她出师门了。”
陈湘笑着坐下:“那孩子虽刚硬些,本性其实不坏,那天她知道害得你挨了军棍,心里很过意不去,说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我想到那天小郡主又是喂药又是拿饭菜的殷勤小丫头倒是恩怨分明!可是,“我后来又害得你挨了鞭子,她这点过意不去只怕也没了!老天爷,可别把她父亲要勒死她这笔帐也算到我头上!”
陈湘看我头上直冒汗,连忙安慰:“不会的,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还能怎么着你堂堂南海第一剑?那天她不是跟你磕头赔罪了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计较什么?你当她赎罪也好,害怕也好,我跟你打保票,她以后再跟你捣乱,你来找我!”
我长叹一声:“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怕她小人会记大人过啊?这哪是收徒弟,这不就是扛雷吗?以后这小丫头就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剑,这边是王爷和你,那边还有我师父师兄,少了她一根汗毛,我怕就得以死谢罪了!”
陈湘这才知道我的担心我今天答应他这一句,可就把一生的自由自在都搭上了。他微一沉吟,复挺直身子,郑重地拜了下去:“峋风,我替王爷谢谢你!以后,你多费心吧。”
我没再推托,郑重点头道:“放心吧!别人谢我我也不稀罕,只要你记着就行陈湘,无论让我做什么,只要你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