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苏溪经常在想,她素未谋面的父亲会是什么样的。
直到她进入北城一中。
叶兆是她的班主任,样貌端庄得体,待人接物温良恭俭。
几乎满足了她对父亲的所有幻想。
因叶雪的关系,她和叶兆的往来也变得更加频繁。
他给她辅导功课,嘘寒问暖,给她沈清都不曾给过的关心。
让她一度产生错觉,她真的有了一个疼她至极的爸爸。
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直到高三上学期。
沈苏溪依旧会在每个周末去葭芷巷补习功课,但每当叶雪不在的时候,叶兆都会坐在沈苏溪身边,挨得几乎没有间距。
她有点不习惯这样的状态,甚至对这些若有若无的身体接触觉得反感,但那会她还不知道这种讯号究竟意味着什么。
更不知道,危机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埋下。
北城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叶兆接到教务处打来的电话,半路折返回学校。
留下沈苏溪和叶雪两个人,在葭芷巷安静做了会作业。
两个小时后,叶雪惊呼出声:“下雪了。”
沈苏溪放下笔,跟着她走到窗台。
天色黑沉,昏黄路灯下碎小冰晶洋洋洒洒地落下,像追光灯下飘扬着的羽毛。
圣洁的,不容侵犯的。
窗户开着,有几片落在沈苏溪脸上,冰冰凉凉的。
她指腹刚贴上脸颊,就听见叶雪在旁边问:“苏溪,你喜欢雪吗?”
沈苏溪顿了下,“喜欢吧。”
叶雪笑了笑,没再说话。
许久,她缩着脖子说:“我去外面买两杯热巧克力,我们暖暖身子。”
沈苏溪要跟去,被她拒绝。
随后,沈苏溪看见她在书包里翻找出一个类似药盒的东西,飞快放进口袋,才出的门。
热巧克力刚喝到一半,叶雪说:“我有东西落在学校了,我回去一趟,待会直接和我爸一起回来。”
沈苏溪点头:“那你路上小心。”
叶雪离开后不久,沈苏溪眼皮不受控地垂落下来,与之同时,昏昏沉沉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还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叶兆租的房子配着一间小卧室,她艰难走到床边,很短的工夫便睡过去。
睡意被忽然袭来的冰冷驱散大半。
她打了个寒战,朦胧间,看见身前有个高大的身影在缓慢晃动。
刚恢复清醒,沈苏溪的意识迟缓了几秒。
这时屋里没有开灯。
在推开身上的人影前,她透过屋外薄弱的灯光,勉强认出这人是谁。
几乎在同时,她身子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带着极深的不可置信和茫然。
叶兆两腿跪坐在她身侧,见她醒了,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将她的毛衣扯落肩头。
“苏溪,我知道你喜欢老师,老师也喜欢你。”
她印象里温雅的叶兆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针筒,尖锐的刺针扎入她的心脏,一点点地将那里所剩无几的呼吸抽尽。
耳边隐约传来拉链滑动的声音。
她偏过头。
窗外的雪,像蜉蝣一样的渺茫。
也是肮脏的,人人皆可践踏的。
沈苏溪突然回过神,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铆足了劲往叶兆头上砸去。
趁他吃痛停下的空档,她猛地推开他。
光是刚才那两下,她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
但她不能停,只能头也不回地朝前跑。
本能的求生欲望,促使她从两公里外的葭芷巷,一路不停歇地跑回了家。
二楼,亮着灯。
沈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忽地,她感觉自己得救了。
沈清没有质问她为什么现在才回家,目光在她脚上定住。
而后,转身从房间里拿出备用药箱,“坐好,给你上药。”
这一刻,沈苏溪下了决定。
她不想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沈清。
将它瞒下,不是因为叶兆没有得逞,也不是因为觉得羞耻,更不是因为怕说出口,没有人会站在她那边。
她知道秦宓会帮她,还有何家的人……
她并非孤立寡与。
可她怕沈清会连带着受到伤害。
叶兆是备受敬爱的老师,而她却什么也不是。
在铃兰街那些人眼里,她就是小三的产物。
他们不会相信她的说辞。
只会当她犯贱,和她妈妈一样,到处勾引男人。
她不想那些肮脏的指代词再次落到沈清头上。
沈苏溪怕到极点,但她还是不敢哭。
即便她在极力隐忍,沈清依然能够察觉出她的异样。
“出什么事了?”沈清忽然停下,抬头问她。
“妈。”沈苏溪攥了攥拳头。
长时间没有等来下文,沈清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苏溪竭力让语气变得平缓,“我这次只考了年级第二。”
“……”
沈清盯她半晌,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说辞,什么也没说,低头重新替她处理伤口。
不多时,头顶上方有凉凉的空气飘来。
“妈。”在沈清看不到的地方,沈苏溪扯开一个笑,“我下次不会再让你等这么久了。”
等到包扎完毕,沈清才淡淡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在沈苏溪进房间前,她忽然叫住她。
空气凝滞几秒。
沈清说:“早点睡。”
与现实抗衡的勇气在关门声响起的下一秒陡然消失。
慌乱之后,她的思绪异常清晰。
很多不合理的细节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解释——
叶兆在今夜前的触碰。
叶雪塞进口袋的药盒。
……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沈苏溪知道自己不能在沈清面前再度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常,她咬住自己的虎口,强迫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心里却发了疯地想找到一个宣泄口。
她颤抖着身子,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二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是林安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接。
第二天,沈苏溪发了高烧,浑浑噩噩间听见房门外传来叶雪的声音。
“阿姨,苏溪昨天把书包落在我那了,我给她送来了。”
再之后,是何母的声音:“我听说林家那小子,昨晚出了车祸,人没救回来。”
最后,才是沈清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溪溪,妈妈抱着你,你的病很快就能跑到妈妈身上。”
沈苏溪莫名想笑,一向冷静的沈女士怎么变得这么糊涂迷信了?
可她的嘴巴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
沈苏溪病好不久,沈清与国外一家传媒公司敲下合同。
她不放心将沈苏溪一个人留在北城,便找了各种关系,想将沈苏溪转到国外的学校。
但手续由于一些原因,没有办下来。
启程将至,沈苏溪平静地对沈清说:“妈,我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就别折腾那些事了。”
她笑了下,“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沈清这才下定决心。
临走前,她将沈苏溪托付给何母。
然后。
一整个冬天,她都没有回来。
也就在沈清离开后的第二天,林安的母亲来学校找沈苏溪。
这天之后,新的传闻愈演愈烈。
所有不明真相的人尽数将矛头对准她。
他们什么都没有问,仅从无凭无据的流言中,整理出来一套自认为完整无缺的逻辑。
因为她对所有男老师都笑得很开心,所以她又装又婊。
因为她又装又婊,所以她勾引了林安。
因为她勾引了林安,所以林安才会在收到她发来的短信后,选择在半夜出门,意外遭遇车祸身亡。
——所以,是她害死的林安。
沈苏溪知道这些传言的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但她没有为此辩驳一句。
墙倒众人推。
已经没有必要再解释。
叶雪依然是别人眼中的好学生,叶兆也依然在北城授课。
那段时间,沈苏溪每天都在想沈清,也经常会想起和秦宓在一起的无忧时光。
可一旦停止想念她们,她的脑子里瞬间就能跳出那两张惺惺作态、丑陋至极的嘴脸。
期末考前一个月,沈苏溪去越城找秦宓。
故事讲到这里,沈苏溪喉咙疼得厉害,吐露出来的音节晦涩难听。
她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自己逃离北城时的狼狈身影,“因为我太害怕了,所以选择一个人逃到越城。”
那个时候的她太幼稚了,以为从一个地方躲到另一个地方,就能成功逃离过去,重新开始。
可事实上,困住她的从来不是脚下的这片土地,而是她为自己打造的这座没有上锁的囚牢。
夏禾问她:“我还能忘记这一切吗?”
——忘不掉的。
只要我们没有丢失记忆。
只要我们都还活着。
可是。
为什么会这样?
做错事情的人明明不是我们,可为什么选择逃避的却是我们。
为什么我们这么痛苦,那些加害者却还能问心无愧地,继续过着他们或平静或光彩的人生?
就好像。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
我们所遭受的一切。
不过是在进行着一场无病呻吟的长途跋涉。
而终点是了无生机的漫天荒漠。
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为什么。
会这么残忍。
在高考结束后,她几乎单方面斩断了同北城一中的所有联系,以此来逃避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可那些谩骂,指责和嘲讽,仿佛刻在她的骨头里,只要他们还能张口说话,她便永远忘不了。
即便她再怎么装作无所谓。
这就是她来时的路,逼仄到可怕,就好像她的前胸后背都被墙围堵着。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长时间的静默。
沈苏溪忽然想起叶雪说的那番话:“你不是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吗?”
你没有少什么东西。
也没有多什么东西。
你还是你。
所以,你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沈苏溪觉得荒唐至极。
她分明被信任的两个人同时在心上插了几刀,为什么不是伤害?
也因为他们,她第一次将自己活成了过街老鼠。
“阿舟,这个世界真的毫无道理可言吗?”
沈苏溪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尽,她的视野在低气压下慢慢转向清明。
床边剪影分明,此刻却像被封印一般,纹丝不动。
良久,江瑾舟发散的视线才重新聚焦起来。
他看向她,眼眸很深,嗓音沉哑到可怕。
“我后悔了。”
沈苏溪愣了下,“什么?”
江瑾舟握紧她的手。
我后悔了。
后悔没有早点知道这些事情。
我以为给你足够的时间等你主动开口,才是对你最大的尊重和理解。
却不知道我的自以为是。
会让你继续承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
江瑾舟的声音很轻,“苏溪,你爱我吗?”
沈苏溪的视线发直,看向他微红的眼角,很认真地说:“我爱你。”
他用柔软的指腹捻去她眼角溢出的泪,声音变得更轻了,“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从今天起,试着去依赖我。”
“你想保护的那些人,我都会替你保护好。”
江瑾舟慢慢说,“所以,你只管躲在我身后。”
“试着,”他一顿,“将我当成你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