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睡醒了,又多活了一天。这样看,时间好像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了,至少对温屿来说是这样。他在这里有一个偌大的河畔大院儿,院子里有几个不爱说话的给他干活的人,还有总是不愿意下山的太阳。
只有客厅永不被关闭的电视上,是唯一的恒久声源。
最近的一则本地新闻,还蛮有趣,是个在西雅图偷了飞机的人,画面上重复播放着那人最后的行迹,在昏黄的天空下,那个偷盗者肆意的挥霍这一生的自由,录音里,他说他是个支离破碎的人。他说他要去看看那条不肯与孩子分散的虎鲸。
温屿在电视机前站定,当地的每个电台各个时间段都在轮番报道这个偷盗者在天空的表演,温屿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这明明是他的同类,无厘头却又执着的、不计后果的想去偷一条捷径,他们同样都贪心的要去实现所谓的梦想。或许他们连结局也会是一样的,都是即使只是经过天堂,从未想过降落。
西雅图这样的傍晚是特别美的,绿植低矮,风也识趣,站在这里远远望去就像是见证那漫无目的的昏黄和摇摇欲坠的漆黑不断的重逢。
隔着玻璃,温屿简直不能自控的想要向那片连绵的伸出手去,是啊,他是那么想要重逢。
陈蒙在半夜选了个自以为合适的时间,给他的雇主打了电话。电话在桌面上细细碎碎的扭动,江崇律本不静态的眉更皱了,却立即抬手暂停会议,原本争执沸腾的会议室也瞬间落针可闻。顾栩在一旁抬头看他站了起来,再拿着电话走出去,坐过的椅上还有轻微的凹陷,良好的皮质使那处痕迹正慢慢回弹,也将那些遗留的温度慢慢遣散。
陈蒙是温家温老先生的医师,温老过世后,江崇律便请他跟着温屿一同去了国外,几乎等同半个管家,陈蒙电话里无意外的又是温栩想要回国的诉求。江崇律不禁闭着眼按了按眉心,脑中尽是空白和疲惫。
“江先生?”久未应答,陈蒙只好无奈的朝在一旁抱着手臂的人耸了耸肩。
或许知道温屿也在听,从江崇律生硬的语气里难得流露一丝温和的宽慰“现状还很复杂,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让他再呆段时间”
“陈蒙,你说,我的名字好不好听”大洋彼岸的电话挂断,温屿背对着,远处落地的窗子上显现出他清晰的模样。瘦长,羸弱。他的声线不起伏,也没有明显的失望。这让陈蒙心里轻松了些。
这么多年,中文对他来说,仍然只是个发音区别。他遗憾的挑了挑平和的眉毛,伸手搭了搭温屿如同十八岁一般瘦薄的肩膀。“早点睡,小屿”
江合集团本是药业发家,讽刺的是,这几乎垄断西南地区的药业大头,最难解决的困境总在于庞大的集团内部运转。而江家这五六年来更是连遭噩运,五年前江氏长子江崇叙在过江隧道途中发生车祸,本该来的救护车被提前冒替,江崇叙没有被真正的救护车救治,而是至今下落不明,绑匪甚至没有打过勒索电话。在那一周后,江氏董事长便突发大面积脑梗而中风,昔日叱咤一方的人,如今只能僵硬的卧床,毫无正常人的意识,甚至连嘴也合不拢,需要24小时有人帮助他擦去口水、翻身,喂食。
江崇律作为江崇叙的胞弟,这五年来的承袭之路也实在是并没有那么容易,江母姓温,在江家大哥失踪前,便因故病逝。虽和江父是门当户对的良缘,但娘家温氏却是车船制造业巨头,那时江崇律的外公,膝下并无正经子嗣,得儿时已经是晚年,温老爷子眼光长远又毒辣,无论是过于年幼的孩子和自己日益衰退的身体,都撑不住池底鳄鱼般的温氏家族。故而当着江家的面,去母留子,江父便也就默许了这场交易,甚至给这个孩子起名温屿。
温屿出生的时候,温老爷子六十大几。比江家的孙辈小了许多岁,遵循族谱,江家的孩子当叫他一声小舅舅,不过,终究带着不明言喻的隔阂,这小人儿更承不住一声好听的了。
也许温老爷子自愧是自己年事太高耽误了他的命格,从小便将他珍稀异常,向来是没有半点不周到的。
在江家的两个外孙,逐渐长大后所露锋芒都不是等闲,若是江崇叙已不在人间,江崇律将来必定是两家之主。可若是温老爷子不在,温屿只能等着被温家吃掉。
余生安稳,是温老先生对温屿急切的庇护需求。故而能让江崇律在江氏登顶且站稳的擎天之力,是让温屿捧着来的。为了扶持江崇律这把椅子,甚至温老爷子的遗嘱里,连温屿的名字都没有。
思及此,江崇律仰靠在椅背,颈椎僵硬难忍,不禁沉沉闭上了眼睛。
窗子外面是没有声音的小雨,正一滴滴的聚多了变成水线沿着窗子淌成一条小流,终端是记忆里那年二十四岁的温屿,穿着他从未穿过的黑色西装和衬衣,明明是个小大人的包装,看上去却仍是孩子模样。他双手捧着黑沉骨灰盒。骨灰盒里是他世上唯一的庇护。在那天葬礼后,他带着一叠黑色的文件夹,走到江崇律的领土,身边是等着江崇律签字盖章的遗书公证人。他一秒也没有停留的来了这里。
空气逼i仄,江崇律想过是否需要组织语言安慰他,在记忆里那天的温屿只是对自己笑了笑,脑中记得他脸上有两个酒窝,左侧深一些。右侧浅一些。
他还记得他说“我只有你了”
江崇律签了字。温氏这唯一珍贵的血亲和温屿的无助与羸弱让他深刻而沉重。那双没有水光的眼睛很明亮。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只无依无靠的幼兽,头发上那极细小的水珠,不谙世事的欢脱都让江崇律紧紧的皱眉。更让他身负愧疚的是,他没有能力保护眼前这个人。他也没有底气,来照顾这个人的周全。
即使温屿那么乖,他也只能在即将到来的兵荒马乱里,毫不犹豫的将他送去遥远的国度,在最好任何人都沾染不到的安全地方。
几分钟后,会议室内再度沸腾,那种烧水的大电热壶里水沸前细小的气泡在聚集上升,水壶从慢慢从微小的声音到即将开始嘶鸣,顾栩从小就讨厌这种被威胁性的强迫感,跟毛笔杆子刮蹭听装可乐瓶口的抓心挠肺一样。
时针转了半圈,顾栩不着痕迹的捏了捏眉心,将眼镜摘下搁在桌上。他无声的呼了口气,笑着站起来,轻拍了下手,终止了这场本就没有结论的会议。
年轻的顾经理,温柔和煦,沃顿金融硕士,宾夕法尼亚双学士。优秀的无以伦比,甚至连外形都是一种被赐予的天赋。皮肤白皙,干净清爽。细碎的黑发,服帖在他的额前,永远整齐的西装衬衫总能穿出高人一等的味道,还有坐落高挺鼻梁上标志性的金边眼镜,使得他看上去永远得体而优雅,他习惯保持微笑,对任何人都可以很温柔。整个cbd从东向西,从公司大厅到二十六层的任何人都知道,江合那个长得很花泽类的顾经理无所不能。
没人挖的动江合的顾经理,也没人挖的动江崇律的顾经理。
江崇律的很多惯性动作同顾栩如出一辙。偶尔顾栩一回头,就能发现江崇律同一个姿势同一只手甚至同一个角度和他揉捏位置一样的眉心。
江崇律在待客间的一张椅子上维持了同一姿势许久,顾栩放下文件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光,又将水杯蓄了一半端给江崇律。才发现他睡着了,没接。
于是顾栩握着那杯水,站在离江老板两米开外的窗边,让进来的人总是在他的温和笑意中,低头轻声的关门。时间和门外走来走去的人都像是静音的快进电影,从太阳下山看到灯火辉煌。
江崇律醒来的时候,不确定是否在空气里听见了一声轻叹。昏暗的灯光中窗边的人让他似乎僵了一下。
直到有人出声。
“醒了?”
长腿僵直,醒来收起时膝盖酸的让他皱眉不已。
“….顾栩?”这么舒服的一觉,醒来像时间已经走了十年。那瞬间混乱的记忆分界不明,相像的白皮肤,相像的漆黑眼眸,相像的轮廓和背影,一刹那让他似乎看见了温屿。他心里一沉。
“把我当成谁了?”顾栩抱着手臂,没灯的室内不完全漆黑,灯火中江崇律才发现,只是顾栩没有带眼镜。
“你过来”
顾栩歪歪头,指了下微微交叠的腿说“我站久了,走不动”
江崇律扶了下椅子,今天是顾栩第二次看见江崇律离开椅子,莫名觉得自己像把椅子,只能拥有余温,而且还会散。
很快,那种,仿佛带着热度的肥皂香味,侵袭了全身,在顾栩身上散开,五感沉沦,他打开交叠的双臂,也将江崇律环住,在江崇律身上极少出现如此暖和的温度里,顾栩趴在他怀中紧紧向里靠了靠。
他怎么会把眼前的人,一下子看成了温屿。江崇律失笑。
“笑什么”顾栩闷声问,江崇律没说话,似乎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他们是恋人吗。
顾栩不知道,江崇律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明白,江总这样的人,早晚要娶女人,早晚要生子嗣,早晚要娶了女人生子嗣。只是江崇律不动,顾栩便能不去想,不去接受。
虽然顾栩对江崇律来说,一定是独特的,但也许只是独特的,他很强,不柔弱不娇矜,不阴郁也不露锋芒。外柔内钢,实力刚强。遇事独立果断,是真正的撑得下江山,挡得住风雨的人。他无论身处什么地方,都能让江崇律相信,他有能力使自己占上风,毫不费力,毫无悬疑。
正是这一点,让他心安。所以他和温屿是不一样的,所以他甚至从不记得,甚至顾栩比他的温屿要小了好几岁。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总是能想到温屿,江崇律对怀里的人心有旁骛。
夜里,见江崇律书房的灯光大亮,顾栩便早早的就睡着了,他习惯不开灯睡觉,好像一片漆黑才能睡着,等江崇律忙完后上床在漆黑里把他扒拉到怀中,发现这家伙又是抱着手臂皱着眉。
眉头是抚不平的,江崇律也不去扯他的手臂,怕将他弄醒。顾栩总是很喜欢抱着手臂。
漆黑的夜里,床头的手机微光闪个不停。这回没有震动的声音,在这微弱的光源也使顾栩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是一串加长的外国号码,他迷糊的伸手掐了继续睡,但几秒过后又迅速清醒。他坐起来,将手机拿在手上,电话没有再响起,看着江崇律仍在熟睡中,他选择将手机关了放在他的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