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
噔。
咯,
噔。
……
咔哒。
嘭——
咯,
噔,
……
咯。
屋里静的很。
程潇站在门口,远远的看着床上的人。
她睡着了,怀里抱着一件黑色的毛衣,程潇很熟悉,那是他穿最喜欢穿的一件,也是她最喜欢的。
她拿了块毯子,小心奕奕的盖到沈芝身上。
程潇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静静的看了她几秒。
然后她走到门口,换上拖鞋,黑色的高跟鞋倒在地上,她没有扶起它。
她在客厅六神无主的转了两圈,接着缓步走到他的画室,程潇坐在他画画时坐的凳子上,灰色的裙子屈了起来,露出脚脖。
她笔直地坐着,静静的看着画架上那幅画。
近乎墨色的背景,细看,隐隐透着蓝。
是个人脸。
灰白色勾勒的人脸与蓝墨色对比并不突兀,不知为何,好像这极端的两种色彩互相融合了,自然,恬淡。
画里的女人,她微微仰着的脸,淡漠冰冷的眼神,微启的嘴唇,线条流畅,有力。些许冷漠,些许高傲。
画并不细腻,并不唯美,却有一种莫名的张力,直击灵魂。
程潇淡淡的看着它,不觉中,眉心微微的皱了起来。
刹那,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瞳孔流遍全身,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像你身处绝境,绝望孤独,濒临死亡,而在这个时候,有人伸来一双手,'跟我来吧'。
画里的女人,那是自己。
没错。
她凑近了些,这侧脸并不是用笔画的,灰白色的色彩里有指纹,应该是以指代笔。
那是他的手。
“原来,在你心里,我长这样。”
看着看着,她就在想,许邵东画它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他画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程潇抬起手,触上油画布,厚厚的颜料全都干了。
程潇对着画说:“其实,还挺像的。”
她想把它带走。
咔哒——
门开了。
沈芝推开门,看到了她。
程潇目光凝视到她的身上,轻轻的唤了声,“阿姨。”
两人的视线聚集到了一起,沈芝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也不进来,她的头发有点乱,眼睛又红又肿,显得很小。
程潇也没站起来,平平静静的望着她。
“程潇呀。”她的声音很小,也很哑,“什么时候来的啊。”
“刚来不久。”
“哦。”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有。”
沈芝目光黯淡,垂下眼眸。
“您吃饭了吗?”
“啊?”
“您吃饭了吗?”
沈芝摇了下头,“我不饿。”
程潇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我给您煮点面吧。”
沈芝随手拉住了她,“我吃不下。”
程潇垂了垂头,还是走了出去,“我给您煮点面吧。”
沈芝也没再吱声,扶着门框,背对着客厅。
程潇没多久就从厨房走了出来,“没面了,我去超市买点。”
沈芝叫住她,“程潇。”
她抬头看她。
“别去了,我没胃口,你做了我也吃不下。”
程潇看到,沈芝低下头,用手把揩了把眼泪,她没再坚持。
“宁宁去咖啡店了,估计晚点才回来。”
程潇站在餐桌旁,点了点头。
“邵东也没什么东西,你看有什么想拿的,就拿去吧,当个纪念。”
程潇稍稍低下头,不说话。
沈芝凝视着她,声音很轻缓,“我的孙子…这是邵东唯一的孩子,是邵家唯一的种了,你能不能,”
“我已经打掉了。”
沈芝愣了一下,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手抓着衣角,有点儿不知所措。
程潇笔直的站着,一身浑然天成的冷漠,她语气平缓,淡淡的说:“对不起,阿姨。”
沈芝垂了垂眼,“我知道了。”
程潇握着桌角,眸色清淡,“对不起。”
沈芝抹了抹眼泪,“我理解。”
“谢谢您。”
沉默了。
“阿姨,我走了。”
沈芝点头,“唉。”
程潇侧身,听她说。“你等等。”
程潇杵住,看她进了许邵东的房里,没多久,她拿着个东西出来了。
沈芝把它递给程潇。
她接了过来。
那是个精致的方形小盒子,黑色的。
“这个。”
程潇打开盒子,把里头的戒指拿了出来。
“这应该是给你的。”沈芝说:“我在一个锁着的柜子里拿出来的,看样子,他还来得及没交给你。”
程潇凝视着它。
“邵东很少送人东西,感情也不善于表达,总是掖在心里,他一定是很喜欢你。”
程潇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看着这枚造型简单的钻戒。
静静的看着。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程潇努力克制出自己的感情,什么也没说,把盒子放在桌上,钻戒握在手心里,走了出去。
没过几秒,她又回来了。
穿着黑色毛袜的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她拾起高跟鞋,赤着脚,魂不守舍的又走了出去。
她一直低着头。
砰——
一声。
屋内恢复安静,在这莫大的空旷与悲伤中,沈芝紧抿着唇,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她捂着嘴,走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啊……啊……”
雨下的很大,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潇拿着高跟鞋,到车里坐下。
她把戒指套在手上,看了一会。
突然,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可究竟忘了什么,她拼命的想,想啊想,像个丧失记忆的人,终于,她想起来了。
那幅画。
程潇倚着车座,低下头,想道,算了吧。
她掏出手机,给沈芝订了个外卖。
她看着雨下朦胧的世界,恍恍惚惚。
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很安静,安静的让人心慌。
她打开音乐,试图让这死寂的气氛稍微缓和些。
《心动》
“有多久没见你,
以为你在哪里,”
【先生】
【这里坐着人,你看不见吗】
“原来就住在我心底,
陪伴着我的呼吸,
有多远的距离
…”
车里很闷,她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心脏要蹦出来一样。
程潇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雨浸着半箱的垃圾,绿皮箱里散着无与伦比的恶臭,她趴在垃圾桶上,哇哇的吐了下来。
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把胃给吐了出来。
路过一个好心人,给她撑伞挡雨,“小姐你没事吧?”
程潇扶着垃圾桶,整个人瘫了下去。
男人扶住她,“小姐。”
雨水从她湿透的长发里顺着脸流下,挂在下巴上,程潇浑浑噩噩的,感觉有个手放在自己身上,她看了他一眼,无力的推了推他,“别碰我。”
“小姐?”
程潇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回车。
男人撑着伞,一脸郁闷的看着她,撇了下嘴,走进楼。
沈芝三天前到的,顾宁通知的她。
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她快哭死过去,顾宁跟着她一起哭,那架势简直要把家给淹了,程潇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眼泪。
那么多,
那么多。
许邵东死在一场爆炸中。
定位器最后的讯息是从那里传出。
废弃工厂内堆积大量化工废料,爆炸引发大面积燃烧,又爆炸,大火烧了一夜,警察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留下少许的残肢,一些骨灰被风卷走了。
后来,下了一场大雨,冲走了所有。
融进泥土?流入长河?化进风中?
谁知道呢。
*
七天前。
程潇醒了,她躺在病床上,已经用了药物缓解毒瘾,程旭和江荷在一旁陪着她。
当天晚上,她硬要出院,要往警察局跑,江荷死活拦着不让她去,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厕所把她看得死死的,这两天,她一直留在医院,只有程旭和江荷陪着,没人来看她。
但有一点让程潇不明,那就是自打回来以后,顾宁从来没来看过自己。
过了两天,程潇去了妇产科。
她吸过/毒,孩子不能留。
程潇很累,靠着走廊上的蓝色椅子。
江荷握着她的手,静静的,一声不吭。
程旭站着,在她的对面。
医生第二次来催了。
“准备好了吗?”
程旭走过去,手放在她的肩上,“潇潇,去吧。”
她仰起脸,淡淡的看了眼他,对医生说:“可以让她陪我吗?”
医生刚要摇头。
程旭说:“拜托。”
医生双手插在口袋里,来回看了他们几眼,叹了口气,点头,就进去了。
程潇站了起来,低着头往里走。
江荷扶着她,对背后的程旭无声的说:“放心吧。”
程旭点了下头。
她一直拽着江荷的手,冰冷的手术室,仿佛能把人的心给冻死。
江荷蹲在她旁边,凝视着她的脸,“二潇,很快就过去了。”
程潇眼神空洞,盯着屋顶,眨也不眨。
忽然,她紧闭双眼,手紧张的有些发抖。
“江荷。”
“江荷……我怕。”
眼泪从眼角挤了出来,流进头发里。
江荷忍不住撇了下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擦她的眼泪。
声音哑了,“二潇。”
医生很慈祥,柔声说:“别怕,不疼的。”
程潇睁开眼,眼泪顺着眼角不停的流。
灯光,模糊了……
*
程潇手机在家,程旭不让她碰,ipad也不给她,每个白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这导致了半夜她经常失眠。
她总坐在窗户前,看着十六楼下的夜景,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自己,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
回来的第四天。
顾宁领着一袋水果来了,后面跟着小马,程潇不怎么记得他的长相,只记得他是个卖电动车的,性马。
江荷热情招呼着,“来宁宁坐。”
“这是小男朋友吧,也过来坐。”
小马笑开了花,“谢谢姐。”
他把花放到程潇旁边的柜子上,“姐,祝你早日康复。”
程潇淡淡的笑了笑,“谢谢。”
顾宁坐去她旁边,苦着脸问,“程潇姐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我没事,谢谢你。”
顾宁抬脸看着她,僵硬的笑了笑,她低着头,“对了姐,我做了你爱吃的菜,你吃点吧。”
江荷探过头来,“有我的份不?”
小马拾掇起饭盒,“有有有,都有。”
程潇微笑着看着小马,轻声的问:“你是宁宁的男朋友?”
小马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不是男朋友。”
顾宁仍旧低着头。
“宁宁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她,不许欺负她。”
“一定一定,我怎么忍心欺负宁宁呢。”小马憨笑。
顾宁淡笑着,不吱声。
程潇接过筷子,夹了块土豆放到嘴里。
她嚼了嚼,打趣道,“你这土豆是跟许邵东学的吗?味道一模一样。”
顾宁没说话,程潇无意瞥到她,发现她低着头,心事重重的。
“宁宁?”
她仍不肯抬头。
程潇侧脸刚要看她,江荷搂着顾宁,把她推到一边,“宁宁再去买两份米饭来,快去。”
顾宁低着头,跑了出去。
小马说:“姐,我也去。”说着,跟着跑了出去。
程潇一脸不解,筷子悬在半空,“她怎么了?”
“嗨,该是这两天吓坏了,还没缓过来,人有点懵。”
“她好像哭了。”
江荷赶紧解释,“小女孩嘛,胆子小。”
程潇狐疑的看着她,继续吃饭。
江荷捏着满手心的汗,见她不再追问,这才松了口气。
顾宁晚上才回来。
她看到程潇一分钟都没有,又崩不住了。
程潇抱着她,安慰,“别哭了,都过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哭得更厉害了,跟个泪人一样,紧紧搂着程潇,“程潇姐,程潇姐——”
江荷抵了抵顾宁,“宁宁别哭了。”
顾宁松开程潇,抹了把眼泪,也不敢看程潇,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了出去。
程潇皱眉看向江荷,刚要起身,江荷拦住了她。
“你别下床啦。”
“她有点不大对劲。”程潇警惕的盯着她的眼,隐隐察觉出了什么,“她怎么伤心成这样?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江荷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程潇推开她,鞋也没穿,跑了出去。
“二潇——”
刚出门,就看到顾宁抱着小马,站在走廊上哭。
“宁宁。”
顾宁一听她声音,抬头,跟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程潇跟在后头追,在楼梯口抓住了她。
“宁宁,你跑什么?”
顾宁头紧紧的低着,满脸眼泪。
“是不是许邵东出什么事了?”
“呜呜呜——”
“你别哭了,告诉我。”
“程潇姐——”
“哇——”
“嫂子——”
听她这么哭,程潇心头被纠起一样。
“哥死了——”
江荷刚站定,就听到这一句话,当场五雷轰顶。
程潇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江荷推了推顾宁,“你这丫头胡说呢。”
“你刚才说什么?”程潇捧着她的脸,吼了声。“你再说一遍。”
顾宁一吓。
程潇冷冷的看向江荷,“出什么事了?”
江河咬着下唇,转身背对着她。
程潇掰过她的身体,盯着她的眼,“江荷?”
“二潇,你冷静。”
顾宁站了起来,退后两步,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哇哇的哭。
程潇跪了下去,看着她的脸,“顾宁。”
她哭的梨花带雨,声音哽咽,“那个地方爆炸了,哥死了,连全尸都没有,我原本还说一定不是他,可是尸检报告都出来了。”
程潇愣住了,她松开了她。
她站了起来,不知所措。
脑袋里嗡嗡嗡——
一下子空了,什么都没了。
嗡嗡嗡——
嗡嗡嗡——
她腿一软,一个没站稳栽下去,
滚下了楼梯。
*
程潇不信,她不信。
晚上,程旭交给她一个文件夹。
她的手在抖,一边抖,一边拆开文件。
个体识别鉴定意见书
检材:采取废工厂地面血斑
样本:许邵东血样
…
她直接翻到后面
检材的dna的上述16个基因型完全相同
鉴定意见
地面血迹均系人血,血斑与被检人许邵东血斑均来自同一个体,从遗传学角度已经得到科学合力的确信
地面血斑是被检人许邵东遗留
纸掉了下去,
心顿时空了。
她重新躺下,胳膊盖在眼上,没有动作了。
江荷捡起鉴定书,无意看到了最后一张纸。
上面是许邵东的照片,下面是鉴定人。
鉴定人:岳南
上头盖了个刑事技术鉴定专用章。
她把纸收好,什么也没说。
沈芝拿着许邵东的遗物回了老家。
顾宁留在了这个城市,住到了小马家。
江荷的腿还没好。
嫂子怀孕了。
……
程潇去了戒毒所。
几个月后。
一切恢复正常,像从前一样。
那天,阳光灿烂。
程潇去药店买了些安眠药,在外头吃了个饭,就回家了。
她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只喝了酒。
烟,戒掉了。
电视屏里播着纪录片,程潇一边喝酒,一边看,时间晚了,就去睡觉。
虽然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不一会又醒了,她睁着眼睛,睡在冰冷的床上,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寂寞,空虚。
程潇吃了些安眠药,继续睡。
一觉到天亮。
和每天一样,开车去上班。
今天,阳光灿烂。
中午,有人围在一起聊天,有人抱着零食吃,有人趴在桌上睡觉。
程潇还在工作。
人一忙起来,什么就都忘了。
下午一点三十六分。
突然,警报声起,
大楼失火。
火势很猛,烧的很快,堵死了出口。
程潇夹在一群人中,挤挤攘攘,被动的往前走。
火已经烧上来了,烟滚滚的,呛的人快要窒息。
走廊上,一边是云梯,一边是火海,
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呼唤,程潇忽然回头,看着熊熊的大火。
程潇停下脚步。
她放下捂着脸的手,转过身,面朝火海,雪白的脸被火光照亮,很好看。
火四面环绕,残忍,桎梏,荒谬,
像地狱。
那一刻,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向火海走去。
我那遥远的爱人,
你是否在这样的大火中离开,
它残忍的将你灼烧,无情的将你撕碎,
包裹你,侵蚀你,
把你带走。
一切化为乌有,一切不复存在,
短短四月,
像梦,
像梦啊。
她轻轻的笑了。
那火,
翻滚,肆虐,壮观,
像天堂。
那么那么的想念,
那么那么的奢求,
那么那么的向往,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被火包围,像一个赤炼使者。
【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我那曾经的爱人,
你来接我了吗?
她向火海走去,
与别人相反的方向,
那里,
没有苦,
没有痛,
没有罪,
她轻轻地笑了。
“救我——”
“救我——”
火海里的人呐,
他在呼唤。
她似乎看清的他的脸,
那不是她的爱人。
程潇定住了。
“救我——”
能冲过去吗?
思考了两秒。她跑进附近的办公室,把水桶扛了起来,半桶水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程潇冲进了火里。
有个东西倒了下来,砸到了她的脑袋和肩部。
隐隐约约,她觉得有个人抱着自己。
她的手触上他的头盔。
“许邵东。”
她笑了。
做梦了,
做梦了。
消防员把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救护车接走了她。
她的肩上被烧伤,会留疤,以后估计都不能穿吊带裙了。
伤口处理好,休息了一阵,她一个人离开了。
梦醒了。
程潇衣衫褴褛,摇摇晃晃的走到天台边,她喝了酒,烧伤不能喝酒,但她还是喝了。
她脱掉了鞋子,站到台阶上,风一吹,摇摇欲坠。
程潇看着眼前此起彼伏的烟花,各形各态,争奇斗艳。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她努力的去想,拼命的去想,终也没能想起。
醉了呢。
她的目光时而冷淡,又时而柔软,迷迷糊糊,在哪绽放的烟火中,她放佛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好看的,迷人的脸。
程潇眯着眼,看着脚下的光景,向前迈出一步。
一动,肩膀又疼了。
又是几簇烟火绽放在眼前。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轻轻的拂起她的长裙。
程潇微笑着,半张着嘴巴,目光迷离。
她仰起脸,看着被烟火点亮的夜空。
没有一颗星星。
她闭上眼睛,又向前。
一只脚悬在半空。
【如果你死了,我会随你而去】
在漫无边际的回忆和冷风里,她低喃着。
“许邵东”
温柔的一声呼唤,随着风飘走了。
“邵东——”
“我来了——”
【程潇】
【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抬了抬眼皮,看着眼前奔放的火焰。
心静了下来。
【你不能那么自私,为了爱你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生命是有尊严的,你不能轻视它】
【海鬣蜥潜下水觅食,吃完东西以后拼了命的游上岸,爬到岸上晒太阳,生命是可以很勇敢,很顽强的,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人类】
长发散乱的披在胸前。
烟火的灰烬似要落到脚前。
她听到。
风在唱歌。
程潇缩回脚,退后了两步。
呼出的气息,仿佛都是冰冷的。
大衣包裹着身体,她坐着,就像当初。
她的右手缓缓右移,手心朝上,搁在身旁。
就像握着情人。
她俯瞰着万家灯火,终于,程潇哭了。
在这和煦的春风里,在这璀璨烟火中,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在我们约定终身的地方,
她终于哭了。
他们说,你的骨灰随风飘散。
我就当,你永远活在风里。
我就当,你永远在我身边。
我就当,你是风,你是雨,你是每一粒尘埃,
活在我的身体,以及,我的生命里。
那天夜里,程潇走了。
三年,没人知道程潇去了哪里。
程岽生,程旭,陈岚,江荷,顾宁……
程潇跟着一群冒险者去了罗布泊,那个号称死亡之海的沙漠,她看到了在沙漠里蹦跶的羚羊,看到了不知道留在这多少年的干尸,看到了几百年的胡杨树,她把戒指埋在胡杨树下,很深,很深。
他们成功穿越了罗布泊,一个人都没有死。
她又去了西藏,去了青海湖,去了唐古拉,去了新西兰的特卡波镇……
后来,又去了美洲,欧洲,非洲……
去了世界尽头,乌斯怀亚。
第二年,许邵东忌日那天,她回到中国,去看他。
出了墓园,程潇打车去沈芝住的地方。
沈芝把城市里的房子卖了,回到了老家,住在一个小院子里。
程潇什么礼物也没有带,她走进院子的时候,沈芝正在喂猫。
她眯着眼,看着来人。
人老了,眼渐渐的,也就花了,她一眼却认出了程潇。
沈芝缓缓的站起身,面朝着程潇,一言不发。
程潇往里走了走,望着他的母亲,目光轻轻的。
沈芝转过身,正想进屋。
“妈。”
她怔住。
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程潇看着她的背影,走过去抱住她。
她看到沈芝长了一头的白发。
身边的小猫‘喵’,轻柔的叫了一声。
沈芝伸手去揩眼泪,越揩越多,她转过身,脸就埋在程潇的怀里。
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程潇来到她的老家,来到他的老家。
里屋,有个老奶奶睡在床上,沈芝走过去张了张,瞧着老奶奶没睡,给她搂了搂被子,“他奶,有人来看你了。”
程潇差点忘记,许邵东说过的,他还有个奶奶。
她站在门口,没进去,听到沈芝的话,走到床边。
“你看,你孙媳妇来看你了。”
程潇弯下腰,对奶奶笑了笑,“奶奶,我叫程潇。”
老奶奶仰了仰脖子,嘴巴撇着,满脸的皱纹,“东子他婆娘?”
程潇没听懂。
沈芝说:“夸你漂亮呢。”
程潇笑了笑,握住奶奶伸过来的手。
“东子咋没回来?”
沈芝说了一句话,程潇还是没听懂。
奶奶精神不足,没一会就累,要睡。
沈芝领她到许邵东的屋里。
她说,东西都没变,城里房里的东西也都带了回来。
他的房里东西很多,有车模,有各种书,最多的,就是画。
满墙的画。
沈芝去做饭了,程潇待在他房里,看着每一处细节,每一滴故事,她躺到他的床上,就睡着了。
醒的时候,身上被盖了被子,沈芝做好了饭菜,也没叫她,趴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也睡着了。
程潇看了下手表,天不早了。
她写了张字条,放下一个东西,没有告别就走了。
沈芝醒的时候,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走进许邵东的房间,看到床上没人了,桌子上有张纸条,还有张□□。
她拿起纸条。
“妈,我走了,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明年我可能还会来看望您,也可能不来了,没有孝敬过您,我代邵东说声对不起,照顾好奶奶,也照顾好您自己。程潇。”
密码:>
她坐了下来,眼泪沾了一脸。
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串数字。
许邵东的生日。
“邵东——邵东啊——”
……
当天晚上,程潇去了非洲,当志愿者了。
江荷正给一家杂志拍封面,拍着拍着,她哭了起来。
摄影师急了,助理极了,化妆师急了…
江荷蹲了下来,脸埋在膝盖里哭。
她哽咽,嘟囔,没人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都怪我,都是我害的。”
“是我让她去咖啡店的,是我粗心大意丢了手机…”
“她不见了,不要我了,再也不回来…”
助理轻抚着她的背,只听懂了一句,江荷曾跟她提起,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潇潇。”
程家,
程岽生拿着程潇的照片,看了好一会,陈岚端了杯热茶给他,“又想潇潇了。”
程岽生收回照片,揩了把眼泪。
茶没喝,上床上躺着了。
…
两年后
这年初春的天比往年寒了许多。
天惨白的可怜,一会一阵风,吹得人不怎么舒服。
她晒黑了许多,她剪去了长发,她比之前胖了一点。
她买了很多的纸钱,在墓地里一坐就是半天,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渐起渐落的火焰,也偶尔看他。
摸向袋子里的手顿了一下,她拿起最后一沓纸钱,一点一点的放进火里。
最后,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里头是许邵东常用的那个mp3,被遗忘在她的家里。
“占着它那么久,现在还给你了。”
她清理了灰烬,又坐了下来,看着他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嘴角。
两年不见,你还好吗。
“我回来了。”
“去年没回来看你,你不会怪我的吧。”
“这些年……
“…”
她平平淡淡的说,没有悲伤,没有感慨,简简单单,给他说说这些年所经历的。我知道,我对你说的话,永远不会有回应,但是你听听,也好。
程潇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腿有些软,一个酿跄,扶住他的墓碑。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她又回头再看一眼。
起风了。
程潇站在风里,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一小寸照片,最后她还是决定再陪他一会。
她告诉自己,就一小会而已。
纤细的手滑过冰冷干燥的墓碑,每一寸的触感都是那样的清晰,最终,她的指尖停在了他的照片上。
程潇轻轻的靠了上去。
她抚摸着爱人的脸庞,感受着这神秘的世界带给自己的每一份感觉。
冷漠的,温暖的,清晰的,混沌的。
“你还在等我吗?”
风摇着碑旁的草叶,就像是他的回应。
她淡淡的扬起嘴角。
“你说过,当你梦到一个人的时候,是他在想你,我前几天梦到了你,所以我就来看你了。”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知道,这很自私,这很痛苦。”
“许邵东。”
“你再等一等,二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来找你。”
当亲人一个个离去,当感情渐渐变淡。
当这个世界不再留念我的时候。
我就来找你。
她眯着眼睛,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看着他。
他在笑。
“我就当你答应了。”
*
程潇本打算再去看看他的母亲,她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她害怕沈芝见了自己伤心,是啊,怕她忍不住,也怕自己忍不住。
她坐在机场外的快餐店,不知道自己要回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坐在窗边,点了一杯奶茶,隔着玻璃墙注视着这个世界。
欢声笑语,悲欢离合。
这就是世界,就是人生。
她举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好暖。
回家吧。
*
程潇在飞机上遇到一个人。
声音是从她旁边传来的。
“你好。”
她没听到,不是不想理会,是真的没听到。
“你好。”
程潇这才转过头去,她看到旁边的男人对自己笑,轻飘飘的说了句,“你好。”
她并不想说话。
“你还记得我吗?”
她淡淡的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让男人懂了。
他笑,“我是宋阳,三年前你借过我一把伞,你还有印象吗?”
程潇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不记得了。
可是,程潇记得,那把伞,那把格子伞。
男人笑了笑。
“毕竟都三年多了。”
程潇回过头去把书合上,看不下去了。
“还真是巧。”
她不说话。
宋阳看着她的侧脸,淡笑着,“程小姐来成都因为公事?”
程潇头靠着座背,脸微微仰着,眼睛半垂着,这让她看上去很疲惫。
宋阳见她不想说话的样子,便说:“不好意思,我问的有点多了,你别介意。”
静了半分多钟。
“我来见一位故人。”
宋阳刚转过头,听到程潇的话又回过头来,“这样。”
程潇转过头去,两人目光相接。
“那把伞,还在吗?”
“在。”
“能不能把它还给我?”
宋阳扬了扬眉毛,“当然。”
程潇象征性的弯了下嘴角,“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sure。”
“这样,我记下,下了飞机给了打过去。”
他掏出笔和小本子,一张长方形的纸夹在本子里,露出一小半。
程潇报了号码,垂眼看到他本子里的那张看上去质量不错的纸,纸是黑色的,有字,有图案,是个人的侧脸。
“好了。”
宋阳侧了下脸,注意到她的眼神,奇怪的问,“你怎么了?”
程潇盯着那张纸,轻声说:“能给我看看那个吗?”
宋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把纸递给她。
“一个画展,你感兴趣?”
心如平镜,目入悬河。
舱内音乐声起。
《>
“艺术界的朋友送我的一张票,不如一起去?听说是个很有个性的画家,之前一直在外国发展,近两年才回的国,据说他还有眼睛方面的残疾,这次展出的画都是他盲时的作品,很有意思的一个艺术家……”
程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看着纸上的画,微张了张嘴。
她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洞。
一股气,闷在胸膛。
她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小姐?”
“小姐?”
宋阳推了推她的胳膊,程潇这才回过神。
他笑了笑,“你怎么了?”
程潇睁圆了眼,木讷的看着他。
“我没事。”
宋阳收回手,有意思的看着她。
“这画展什么时候?在哪里?画家叫什么?”
宋阳指了指她手里的票,“都在上面。”
程潇愣了下,感觉自己脑袋有些转不过弯。
她低下头,认真的看它。
心渐渐的平静了。
画家名:x
熟悉的音乐声飘进耳朵里。
哀伤,清澈,而又温柔。
程潇抬起眼,看向窗外的云。
她弯了弯嘴角。
黑色的纸上有两个很明显的大字,是画展的名字。
《渡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