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丹阳公主到了南海。
下马车时,南海百姓争相围观。他们从未见过有公主来他们这样的地方,公主曳锦绣,耀珠翠,让他们望之敬仰。
短暂接见礼仪之后,暮晚摇前去南海县令李执的书舍,拜见自己的舅舅。
李执哪里会让一个公主真向自己行礼,暮晚摇只是才屈膝,就被李执诚惶诚恐地扶了起来。
甥舅二人对望,都觉得时光倥偬,自三年前长安别后,各自都变了很多。
暮晚摇再不是十四五岁时那个娇软可爱、懵懵懂懂的小公主;李执已有了孙辈,如今三世同堂。
李执是个面相偏瘦的文人形象,他请外甥女坐下,让侍女端茶递水:“殿下十月份就来岭南了,臣整日翘首以盼,却是过了一月有余才见到殿下。真是不容易。”
暮晚摇微微一笑,道:“自家人,舅舅不必与我太过讲礼数。十月份我生了场病,不得不在沙水镇养身子,让舅舅担心了。”
李执关心问:“臣听说了,却听得不太清楚。殿下能具体说说么?”
暮晚摇便将自己想找白牛茶树带回长安的事大略讲了讲。
她刚过来时已经问过人,南海这边对白牛茶树也不太清楚,可见她是真得到了稀有的好东西。
李执抚着须,若有所思道:“好一出阳谋。臣隐约听说那言二郎不过十七,倒是好手段。”
暮晚摇一怔。
她将自己找茶树的细节想了下,失笑:“舅舅在说什么?什么阳谋?这和言二郎有什么关系?”
李执深目望向丹阳公主。不说是这个并不懂政治的外甥女,就是他初听此谋,都只能叹一声“阳谋”。而阳谋,最是让人无可奈何,也不能让人说错的了。
李执指点她道:“那言二郎曾亲自示意过你白牛茶的有趣处,要是不出我意料,在你仆从表明你身份前,他应该也拐弯抹角猜出了你的身份。他既然向你演示了白牛茶,为何不送佛送到西,干脆将茶树送你,偏偏让你自己去找?
“他既是本地人,难道他不知道那里有蛇窝,有迷魂草么?可以说他是很少去那边,所以不清楚。但他也可能很清楚。我猜即便当时南海没有派人去寻你,言二郎也必然找一个借口去野外救你。但谁也不能说他,因你去不去野外,是由你自己控制;蛇咬不咬你,那蛇又不是他养的。
“他欲成为你的救命恩人,想攀上殿下啊。”
暮晚摇怔忡:“攀上我做什么……是了。”
她瞬间懂了。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在她走后,岭南道这边的官员必然会关注言家。言石生一心科考,想用这种方式成功。
可笑!
李执观察暮晚摇神情,看她神色变冷,好奇问:“我以为他攀上殿下,是想尚公主?但言二郎以为他一个乡野书生,就能尚公主么?这似乎与他能想出阳谋的才智不符合啊。”
暮晚摇冷笑:“他哪里是想尚公主,他是想明年州考得到官员们的推举,能够去长安!”
李执哑然,然后失笑。
暮晚摇道:“因他这人诗赋一道乱七八糟不值一提!他要是能靠他的才学得到州考名额,我简直可以跟他姓了!他将我玩弄于掌骨间……”
暮晚摇咬牙切齿,越说越怒,将茶盏重重摔在案上。
亏她以为言石生对自己……亏她临别时对他还生了愧疚心……
暮晚摇高扬声调怒道:“来人,去沙水镇给我找言二郎,将他……”
然而吩咐到一半,暮晚摇又蓦地收了口。
她想起临别时他被压在车壁上,眉眼泛红,喘息微微。他被强迫半晌后动了情,但他才想搂她肩就被她毫不留情推下去……
暮晚摇脸颊发烫,掩饰地喝口茶,却被茶烫得脸更红,染了胭脂一般。
李执全程关注着公主的态度,似笑非笑。
因发现自己被言石生利用了一把,暮晚摇心情不虞。她忍了许久没有忍下去,到晚膳的时候,憋了一天的公主到底是让方卫士走了一趟。
她让方桐去沙水镇,将言石生狠狠骂上两个时辰!
暮晚摇笑吟吟:“最好是你半夜三更去敲门,将他从被窝里拽出来骂上两个时辰,如此才能解我恨。”
次日中午方桐回来,快马加鞭赶路后,方桐疲惫地向暮晚摇描述半夜被喊起来挨骂的言二郎是何等无奈又错愕。
暮晚摇听闻言石生错愕且无奈,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原谅了那人后,才想起来言二郎临别时写给她的折子。暮晚摇便又去找李执,将言石生写的对付乌蛮的折子献出去。
暮晚摇要解决蒙在石一事,急匆匆来南海,自然是要问策李执的。
她舅舅曾掌管十万边军,又在长安是政斗一把好手。言石生的策略有没有用,李执过目了暮晚摇才能放心。
倒不是说李执这个舅舅多么疼爱自己姐姐膝下仅剩的一个幼女。
而是政治使然,暮晚摇回归长安需要靠金陵李氏,金陵李氏想翻身,也得靠暮晚摇在长安的周旋。双方互利,已统一战线。
李执看了那折子,目中渐渐亮起,道:“可惜了。”
暮晚摇紧张:“怎么?”
李执道:“若不是你说这言二郎一心要去长安,我倒想让他来我身边做一谋士。你说你从未告诉他乌蛮的情况,他自己却猜得□□不离十。这般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啊。”
暮晚摇唇角轻轻一勾。
倒像是舅舅在夸她似的。
然而她又嫌弃道:“有什么难得的?让他写诗作赋能难死他。我看他使了这么多心机要去长安,可到长安还得考诗赋。他连进士都够悬,我看他没有别的本事了。”
李执摇头笑笑,没有理会公主的嘴硬。
李执收下了折子,道:“言二郎计策中的一条很不错,我打算用了。我虽已不掌管边军,但边军中还是有些人听我话的。有此计,我会帮殿下解决乌蛮王此人。起码一年时间,乌蛮王是没空去骚扰殿下的。”
暮晚摇目光清湛,流波若雾气颦顰。
连李执这个长辈看她,都觉得她娇俏妩媚,语气不禁软三分:“殿下受苦了。殿下且放心,既然你已经从乌蛮回来了,我便绝不会让你再回到乌蛮那种蛮荒之地了。”
暮晚摇敷衍道谢。
她心知肚明,当日她嫁去乌蛮,也是这个舅舅和自己母后商量的结果。
那时候李氏需要牺牲她,在长安得到话语权;现在李氏帮她,也是为了李氏日后能够翻身。
利益使然而已。
她要是觉得舅舅是心疼她才帮她,也太傻了。
果然,说完了此事,李执就顺口说到了她的婚姻。
李执笑问:“旧事已了,殿下又芳华如此,可在长安有喜欢的郎君?咱们大魏的儿女,并没有嫁过人后就不能再嫁的道理。寻常百姓能再嫁,和过亲的公主当然也可以。”
暮晚摇慢悠悠:“我没有。太子殿下倒给我推荐过不少。”
因为太子也想拉她入阵营,想要她背后的李氏势力。
李执目光一闪,不置可否。
显然,李氏既默许暮晚摇在长安依附于太子,又不愿暮晚摇和太子的关系更近一步。
李执道:“我去年来岭南前,曾路过洛阳。殿下当知道洛阳大姓韦氏。殿下不应和韦家嫡系子弟成亲,因陛下会提防。但如果只是一个庶子,陛下倒也不会质疑太多。
“我在洛阳时,遇见过一个天才少年,正是韦家一个庶子。他母亲是外室,回到韦家后颇不受待见。我收了他做弟子,教了他几天学问。临别时我与他说,他可去长安参加科考,向丹阳公主投名。
“殿下到时见一见他。若是觉得可以,不妨让他成为驸马。”
暮晚摇默然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李执见她态度冷淡,便多说几句:“殿下可放心,臣看中的弟子,绝不是无名之辈。他风采极佳,才华横溢,若非被韦氏常年打压,也轮不到臣去收买。咳咳,不过殿下也不必急着嫁人,你们可以先了解彼此。拖上一两年两三年的,都没什么。”
拖上一两年、两三年都没事?
李执这话说得很奇怪。
暮晚摇诧异地看了舅舅一眼:“他叫什么?”
李执言简意赅:“韦树,我为他取了字,巨源。也许你现在无所谓,但你见了韦巨源,便会知我并非在逼迫你嫁人。比起太子为你找的姻缘,韦巨源他更适合成为你的良配。”
暮晚摇再次点头。
李执盯她片刻。
问:“怎么,你不愿么?难道你有自己喜欢的?对方是哪家大姓子弟?舅舅可帮你参详。”
大姓子弟。
暮晚摇眉目弯起。
与李执谈了一整晚,月上梢头。
清雅室内,清光拂面,她手托腮,睫毛覆在眼上,媚色百转:“舅舅误会了。我嫁谁都无所谓的。”
李执望她许久,目中也生怜意。
他低声:“若是过了很多年……你有了喜欢的,也可和离,去嫁你真正喜欢的。只是现在不行。你懂么,摇摇?”
暮晚摇看舅舅这么认真,忍不住扑哧笑:“舅舅真的误会了,我没有喜欢谁。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喜欢。从乌蛮回来,我发誓要做一个肆意任性、坏脾气的公主。婚嫁在我这里,无所谓的。”
她侧过脸,目光矜矜地静看窗外月光——
重回长安的和亲公主不容易。
她不能想嫁谁就嫁谁的。
所以她谁也不喜欢。
她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让身边人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