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黄昏之际,金龙带着敖夜与佘宴白走入了龙族的禁地,一处格外寂静的山谷。
金龙走在前面,神情平静,步履从容。只目光怅然忧伤,又带着一丝欣悦。
怀里的小龙崽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乖乖地趴在他的肩膀上,歪着头睁着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睛,望着走在后面的两人。
佘宴白与敖夜皆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邻近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十指交握。两人此时的神情很相似,抿着唇,嘴角却悄悄上扬,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爹爹~”眠眠长开嘴,无声喊道。
随即他往下缩了缩脑袋,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瞅着佘宴白。
佘宴白先是勾唇一笑,接着嘴巴张张合合了几下,便闭上了嘴。
小龙崽一愣,没从他的口型猜出他说了什么,不禁皱起了小眉头,开始苦思。
然而实则,佘宴白只是随意做了几个口型,想逗一逗他罢了。
故而当他们随着金龙往山谷里越走越深时,小龙崽也没有猜出个所以然来。
“这里莫非是——”佘宴白望着这谷内深处,姿势各异的巨大骨架,不禁有些惊诧。
敖夜握紧了他的手,低喃道,“没错,是龙冢。”
龙族将死时,便会回到这里,与历代的族人们一道在此长眠。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皮肉腐败消失,最终只余一具森森白骨与一枚黯淡的龙珠。
而他们坚硬的各色鳞片,则铺满了这谷内深处的土地。一脚踩上去,犹如踩在堆积的铁片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龙冢?”小龙崽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具具龙骨。
“是什么呀?”
金龙停下脚步,叹道,“就是我们龙族最后的归宿。”
自从送夫人来此后,他已有许多年未曾再来了。而今日,为了幺儿,他才再次踏足此地。
眠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金龙垂首,摸了摸小龙崽的脑袋,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怀念,“眠眠的亲奶奶就在这儿。”
小龙崽仰起头,期待道,“那我能见见奶奶吗?”
“等为你爹爹和阿爹举行完仪式,我们再去看你的奶奶。”金龙淡淡一笑。
小龙崽点了点头,“好叭~”
又往前走了一段,金龙才停下脚步,回首望着敖夜与佘宴白两人,郑重地问道,“你们当真决定好要成为彼此的伴侣了吗?要知道,我龙族的规矩是只能丧偶,而没有和离一说。一旦成为伴侣,你们便永生永世都再不能分开。”
小龙崽想着爷爷事前的吩咐,便化作了龙身,乖乖地趴在他的肩头,保持缄默。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以及他的两个父亲。
敖夜松开佘宴白的手,一撩衣袍跪下,挺直了脊背,认真道,“儿子心意已决,此生非阿白不可。”
金龙点点头,于是看向佘宴白。
“我——”佘宴白刻意拖长了调子,迟迟不给出答案。他的目光落在敖夜垂在身侧、不自觉捏成拳头的手上。
他看得出来,敖夜在紧张。即便是时至今日,他们不仅两情相悦,还有了两个孩子。
这个男人还是在担忧,他可能会拒绝与之成为名正言顺的伴侣。
“阿白。”敖夜忍不住回头,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恳求,“你答应过我的。”
金龙道,“幺儿,你莫干扰他的决定。”
敖夜一顿,颓丧地低下了头,“是。”
就在他失望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令他的心瞬间由死向生。
“我亦爱慕阿夜,此生非他不可。”佘宴白在敖夜身旁跪下,握住了他的手。
那拳头在熟悉的微凉温度包裹下,渐渐由僵硬变得柔软,最后反握住了佘宴白的手。
金龙和蔼的目光一一扫过两人,道,“既然你二人皆已决定好了,那仪式便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寂静的龙冢里便响起了一阵空灵的龙吼声,抑扬顿挫,犹如喜乐。
在这祝福的龙吼声里,金龙分别取了他们一滴心头精血合成一滴,低声念了一串长长的古老咒语后,又将其分成两滴,重新放回二人的心脏。
佘宴白捂着心口,蹙着眉感受着心中忽然多出的另一股情绪——得偿所愿的喜悦与浓浓的爱意。
这情绪来自他身旁的男人,此刻,却通通都涌向了他的心间,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了,他究竟有多爱他。
爱意可以通过语言与行动来表达,但远远不及切身体会来得真挚与毫无保留。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佘宴白舒展开眉头,转过头看向敖夜,缓缓勾起了唇角。
而这时,敖夜亦望向了他,眼睛里有一种纯然的愉悦。
“阿白。”敖夜在心中唤道。
无需说话,也无需传音,他便能畅通无阻地与心爱之人交流。
“嗯。”佘宴白在心里应了一声,唇角勾起的弧度渐渐扩大。
敖夜露出一抹有点傻气的笑容,悄悄攥紧了他的手。
而这还只是第一步,接着,便有一枚枚黯淡的龙珠从死气沉沉的白骨中飞出,在半空中渐渐恢复璀璨,散发出的光芒几乎将这幽深且昏暗的山谷照得一派通明。
佘宴白抬起头,望着那犹如星子的龙珠,忽然间便被其散发出的光芒所笼罩。
下一刻,他的神魂就被抽离了身体,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当中。
只是不等他惊慌失措,便有一缕调皮的金光出现,亲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蹭,然后就没入了他的体内。
佘宴白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幕又一幕陌生的画面,皆是他不曾亲眼看见的、属于敖夜的记忆:
寒气缭绕的暗室里,面无表情的男人推开棺盖,翻进去躺在他蛇蜕所化的尸体旁……
亡国那日,男人拎着霜华剑,一步步走上摘星楼,举起剑横在脖颈处……
一袭黑色劲装、戴着面具的剑修,为了提高修为行走于险地,数次差点丧命……
……
“阿夜。”佘宴白红了眼睛,面色惨白。他失力地瘫坐在地,捂着心口放了敖夜逆鳞的那处,以期能得到一丝安慰,可还是难过得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他不止看到了敖夜的记忆,还体会到了他当时的心情——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一颗曾经炙热的心,渐渐变得死寂。
敖夜当初修的无情道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一条原因却令佘宴白眼中盈满了泪——竟是因为心中的痛苦与日俱增,若不以无情道压制,恐支撑不住。
当年没看到这些记忆,只误以为敖夜离世,他便已经万分后悔且难过,又何况此时亲眼看见呢?
佘宴白伏在地上,身子不停颤抖。没一会儿,衣袖便被眼泪湿透。
“阿夜……”佘宴白又一次呼唤,希冀能得到敖夜的回应。
可是这奇怪的白茫茫世界里只有他一人,于是他只能无助地蜷缩着,默默流泪。
而另一边,敖夜此刻并不比他好受多少。龙族的伴侣仪式可谓是简单又野蛮,先是让双方心意相通,从此再无法对彼此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接着,让双方看到彼此过往的记忆,无论是好的坏的,皆赤i裸i裸地展示给自己的伴侣,让双方彻底了解彼此的一切。
敖夜额上青筋暴起,被眼前的景象气得双目赤红,几欲疯魔。
无他,皆因他看到了佘宴白两千年前被屠龙者抓住后的画面。他看着那条鲜活灵动的小蛇妖在经受重重折磨后,眼里的光彩一点点失去……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既救不了少年时的佘宴白,也杀不了画面里的那些卑鄙小人!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击垮敖夜,他恨不得回到过去,问一问当年那头蠢龙为何不继续寻找他的小蛇!为什么轻易地就放弃了!
然而他只能继续看下去,看佘宴白死里逃生,看佘宴白努力变强,看佘宴白一个接一个杀死屠龙者,最终变得半疯半正常……
直至画面一转,两千年后的某个雨夜,一袭红衣的佘宴白撑着一柄油纸伞走到驿站后门,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敖夜眼中的猩红才渐渐褪去,他突然怪自己当初为何要醉酒,否则他们的初见便是这夜了。
“阿白。”他低喃了一声。
敖夜看着记忆里的佘宴白捉弄他,笑话他,又有意无意地勾引他。
会对他笑,会对他发脾气,也会对他掉眼泪。
阿白不知道,起初他看向他的眼神太过漫不经心,像是看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什,又或者是一个有趣的小宠物。
直到很久以后,那双眼里才渐渐有了他的身影,最后那颗冷冰冰的心里亦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敖夜忽然想笑,于是他便笑了,很愉悦的笑。
而他的笑声,便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一遍遍地回荡着。
…
“爷、爷爷。”小龙崽被佘宴白与敖夜的反应吓坏了,尾巴在身后慌张地甩来甩去,“爹爹和阿爹怎么了呀?”
好端端的,跪着的两人忽然就闭上了眼,一言不发。紧接着没一会儿,就一个开始颤抖流泪,一个先是一脸怒容然后就开始笑个不停。
“不会是疯了吧?”小龙崽惊恐道,身上的鳞片都吓得炸开了。
阿离爷爷明明说,这是大喜事啊,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金龙把肩膀上的小龙崽抱进怀里,一边抚摸着他的背部,一边安抚道,“没事,你爹爹和阿爹待会就好了。”
“真的吗?”小龙崽还是很怀疑。
金龙看了眼跪着的两人,颔首道,“嗯,经此一遭,他们会更恩爱。”
小龙崽长舒一口气,心想只要不是疯了就好,不然他就要哭了。
“呼——真是吓死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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