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仙人回上界后,元朔帝便摆驾回宫。
一回到清宁宫,看到在主殿门口徘徊的福全,元朔帝不禁揉了揉眉心,“保下来了?”
“唉,咱们太子殿下心善,老奴只求了几句,殿下就收了手。”福全小跑到元朔帝身旁,小心地扶着他往里走。
虽然一头白发已然染黑,但元朔帝的面色仍难掩憔悴,往昔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好似叶修筠的离开带走了他的精气神和大半条命,短短数日就苍老得宛如六七十岁的老人家。
年轻的小太监没有眼力劲,不知道上前搀扶,还是福全这个陪元朔帝从幼年走到中年的老人一眼看出了他眉眼中没藏好的疲惫。
“你个老东西,朕的计划差点被你毁了。”元朔帝笑骂了一句。
福全讪笑道,“老奴这不是想让太子殿下高兴一下么,您是没看到,这才几天功夫殿下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对了,奴才听宫人们说,殿下几乎整天跪在灵堂里为娘娘守灵,您说这一天天的,殿下这膝盖怎能受得了啊。”
元朔帝皱了下眉,叹道,“让宫人织几个厚实的软垫送过去。对了,回头你莫忘了让林御医给他们仨写个补养身体的方子,要用最好的药材。嗯,便让林御医去朕的私库挑选,让他尽管挑好药材用。”
“遵命。”福全扶着元朔帝在殿内的宝座上坐定,忧愁道,“陛下,您真不能改变主意?您说这日后谁来心疼殿下们啊。”
“不是还有你这个老家伙嘛。”元朔帝往后一靠,笑了笑,“笔墨伺候。”
福全低头擦了擦略有些湿润的眼角,默默为元朔帝展开一道空白的圣旨,然后站在桌旁慢慢研墨。
瞧着那越磨越多的黑墨,福全突然心里一酸,想起了叶修筠身旁那位与之情同姐妹的婉言。他一个阉人,自不敢高攀陛下,但单论陪伴陛下的年月却不输婉言与娘娘,可最后婉言称心如意了,他这把老骨头却还要再苟活几年。
“墨好了,陛下。”福全道。
元朔帝拿起毛笔沾了沾墨,笔尖即将落到圣旨上时却停住了,过了会儿,墨水渗出一滴挂在微弯的毫毛上。
眼瞅着那一滴墨就要落下,福全不由得出声提醒,“陛下。”
元朔帝回神,连忙把笔挂回笔架上,叹道,“福全,拿玉玺来。”
思来想去,他竟无从下笔,唯恐这最后一道旨意不合孩子的心意。
福全依言取来后,元朔帝拿着玉玺在那道空白的圣旨上盖了一下,低喃道,“过去朕总以为朕的决定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殊不知都是朕自以为是罢了。”
“陛下。”福全一哽,“您快别这么说了,旁人受了委屈尚且有人怨有人恨,可您什么都得自己受着,并不比旁人的日子好过多少啊。”
元朔帝摆了摆手,笑道,“好了,被你这么一说,好似朕多可怜一样。你且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诺。”
福全欠了欠身,退出主殿后也不得闲,不是命人请林御医过来,就是吩咐尚衣局赶紧织几个软垫,还得去查看晚宴是否准备妥当,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而元朔帝在静悄悄的殿内坐了会,忽然伸手在桌下某处摸了摸,然后从那处的暗格内取出一个雕工精湛的木雕小人。
那小人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身披甲胄,一只手握着红缨枪,另一只手抓着枝桃花,像个得胜归来的小将军。但却有一处败笔,便是木雕小人的面部没有雕刻上五官,令人不禁遗憾若是刻上了五官,这小人该有多神气啊。
“修筠。”元朔帝低下头凝视着木雕小人,许久之后,他用指腹轻轻地抚摸着木雕小人没有五官的面部。
过去的那些年里,明明心爱的人就在这深宫的一角,他却只能借着这一件小小的木雕睹物思人。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表露自己的满腔思念,佳人却已不在。
枯坐到傍晚时分,元朔帝才从过往美好的记忆中抽回神志。他把木雕小人妥帖地藏进怀里,然后扶着桌子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外头走去。
“陛下,晚宴已准备妥当,您尽管放心吧。”守在殿外的福全一看到元朔帝出来,就跑过来扶着。
元朔帝轻轻地推开福全,笑道,“朕还没有虚弱到这种地步。摆驾欢颜宫,今儿这晚宴可少不了兰烟啊。”
“喏。”福全心知到了这个地步,元朔帝心意已决,便默默红了眼睛。他在后面一直望着元朔帝不复往昔高大的背影,心里愈发酸涩。
欢颜宫过去最是热闹,里头欢声笑语不断,便是隔着很远都能听到。因为这里住着宫里最受宠的女人,且时常有圣上驾到,宫人们为了一个伺候的机会几乎要挤破了头。
然而如今,柳兰烟一朝失势后,这儿冷清得可怕。
元朔帝踏进欢颜宫时怔了一下,这座皇城里最奢华的宫殿竟遍地荒草,碧瓦朱檐像是蒙了层灰布,目光所及尽是凄凉黯淡,再无昔日的辉煌。
“兰烟,朕来了,你在哪儿?”元朔帝收拾好情绪,笑着唤道。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脏兮兮的身影从阴暗的角落里跌跌撞撞地
跑出来。若非此处是深宫,真教人以为是哪个腌臜小巷跑出来的乞丐,身上还有股难闻的馊味。
“陛下,陛下,陛下……”柳兰烟哭道,“臣妾就知道,只要那贱人死了,您的心就还是臣妾的。臣妾等了您许久,您怎么才来啊?”
福全招了招手,立即有机灵的宫人跑过来架住疯疯癫癫的柳兰烟,不让她有机会碰触到元朔帝。
元朔帝眼神泛冷,语气却很温和,“朕来迟了,教兰烟你受苦了。来人啊,还不快为贵妃沐浴更衣,今夜朕要携贵妃出席晚宴,此等模样成何体统。”
“三郎。”柳兰烟唤得情真意切,脏乱散发后的一双秋水剪瞳里满是元朔帝的身影。
但这个称呼却令元朔帝一阵反胃,他面上虚伪的温和再维持不住,挥了挥手道,“快带贵妃下去。”
宫人们得令,不顾柳兰烟的挣扎把人拖走,洗涮干净后为其挑了件华丽的宫装穿上,待想为其简单梳妆后却遇上了难题。
“本宫要自己梳妆,你们这群贱婢的手艺不行,都给本宫滚开。”柳兰烟挥舞着双手推开想上前按住她的宫人,放声尖叫道,“陛下,三郎,您快来管管这群不听话的贱婢,她们都欺负我呢。”
“你等退下,让贵妃自己来。”元朔帝进来后说道。然后他静静望着柳兰烟扑在铜镜前,用落了一层灰的胭脂水粉粉饰她那张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
曾经她用驻颜丹挽留住美貌,如今药效散去,老态反而更胜常人十倍,是用脂粉也掩盖不住的老态。
柳兰烟抖着手画了许久才满意,回头朝元朔帝笑道,“陛下,您看臣妾美吗?”
元朔帝瞧着她那张涂了厚厚一层粉、一笑脂粉就会簌簌而下的脸,面无表情道,“兰烟是我东秦第一美人,自然是美的。”
纵使这名头是柳兰烟自封,而比她貌美者数不胜数。然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元朔帝不得不一遍遍面带笑容地称赞她的美貌,以示他的爱意。
柳兰烟露出娇羞的神情,如少女怀春,抬头期盼道,“臣妾要陛下为臣妾亲手戴簪子。”
“好。”元朔帝露出笑容,走近后从柳兰烟的首饰盒里选了一件样式稍显朴素的玉簪。
“陛下,这簪子素了些。”柳兰烟不甚满意,转眸盯着首饰盒里那些华美的金簪或金镶玉簪。
元朔帝俯身,把手里的玉簪插进柳兰烟的云鬓上,笑着解释道,“你忘了么?这簪子是我们初遇时你戴着的。”
柳兰烟一愣,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开心道,“陛下还记得呀?臣妾就知道陛下是爱臣妾的。”
“此生不敢忘记丝毫。”元朔帝直起腰,淡淡一笑。他怎么会不记得呢?若非孽缘使他遇上了这么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他仍是那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仍是那个能给叶修筠一生一世双人的男人。
“走吧,柳贵妃。”元朔帝转身道,“晚宴该开场了。”
柳兰烟点了下头,想像以往那样上前挽住元朔帝的手臂,却见元朔帝加快了步伐,压根不给她机会。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元朔帝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心生恐慌,忙拎着裙子追上去。
“三郎,您等等我呀。”
晚宴设在月华殿,以为柳兰烟提前庆生的名义,但却没有歌舞乐声,只有满殿面色古怪的大臣、皇亲国戚以及世家大族的家主。
“今儿可是皇后娘娘的头七,陛下竟设宴,这也太荒唐了!”
“这简直是在羞辱我北境!”
“欺人太甚!陛下如此行径教太子如何想?”
“就算陛下再宠爱柳贵妃与三皇子,也不该如此行事,有点过了。”
“回头给柳氏家主书信一封,教他找机会与柳贵妃好好谈谈,莫恃宠而骄了。”
“我们与北境一派难得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切不可因此事闹僵。”
然而不管是哪一方,当元朔帝与柳兰烟入殿后,皆收拾好表情起身行礼。
元朔帝停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转身对勉强跟上他的柳兰烟招了招手,“来。”
柳兰烟一喜,上前几步,小鸟依人一般靠在元朔帝的手臂上。浑然不知脸上的脂粉蹭在了元朔帝的袖上,露出了她试图掩藏的皱纹和暗黄的皮肤。
说是晚宴,众人面前的长案上却空荡荡的,别说酒肉点心了,便是连杯热茶都没有。
等两人坐上了首座,元朔帝才让殿内众人平身,却迟迟不令宫人们上宴食。
慢慢的,有人察觉到异样抬头悄悄望首座看去,却被柳兰烟的几日不见便如老了几十年的相貌惊住,登时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元朔帝的目光穿过众人,落至下首的敖稷身上。
来之前敖稷又被喂了一碗林御医特制的药,此刻满脸困顿,一双眼几乎快要合上。若非有宫人在侧支撑起他的身体,说不定此刻已经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去了。
元朔帝朝福全做了个手势,福全点了点头,转头便命宫人送上宴食。
无酒,只有茶水。无荤腥,只有清淡的斋饭。
众人想想尚未下葬的皇后娘娘,倒也不觉奇怪了。便是真上了
酒肉,他们中大部分自恃守礼的人也不见得会享用。
宫人们井然有序地进出月华殿,渐渐的,殿内众人被宫人们送上来的斋饭吸引,色香味俱全,看着竟比一般的荤食还要可口,更有甚者认出了这是大昭寺僧人的手艺。
“老夫光闻这味就知道是大昭寺僧人所做。”
“在下曾花费重金但求一尝大昭寺的斋饭,可惜那些个和尚忒不给面子,死活不乐意为在下这个俗人做一顿。”
“大昭寺乃国寺,那些个僧人傲气着呢,他们不乐意,咱们也不能强逼啊。”
大昭寺僧人所做的斋饭远近闻名,奈何旁人想吃一口难如登天,故而今儿得见,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被斋饭吸引。
以致于当三皇子敖稷被身侧的宫人推至大殿中央,外衣被撕开露出里头穿着的帝王之袍时,众人还尚未反应过来。
“柳氏谋逆!”
首座传来一声高呼,下方众人一惊,抬头看去,瞧见元朔帝靠在宝座上脸色惨白,他的胸口处没入一把匕首,而柳兰烟的一只手就握着匕首的柄,有鲜红的血缓慢流出,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胸膛处的衣衫。
“护驾!”福全大喊道,“来人啊,快来捉拿逆贼!”
早就候在外头等候命令的侍卫们闻声快步闯入殿中,亮出刀剑控制住殿内的众人。一时间众人惊慌不安,但在侍卫们的刀剑威胁下只得老实呆在原处。
“不,不是我,不是我动的手……”
柳兰烟松开沾满血的手,跌倒在地,不断地往后退去。她像是被红艳艳的血吓住了,满脸的惊恐,双手疯狂地在衣裙上蹭来蹭去,试图擦拭掉那令人不安的血迹。
“柳氏谋逆!”
元朔帝又喊了一声,惨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握住胸口的匕首猛地抽出,任由体内的血液汩汩流出,顺道带走了他那未随叶修筠一起离去的小半条命。
而在这时,突然被召的敖夜随着宫人匆匆赶来。甫一入殿,他便察觉到不对劲,里头的侍卫太多了,那一柄柄刀剑折射出烛火散发出的光,晃得他不禁偏了下头。
敖夜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下。明明他距离首座还有很远,但元朔帝身上的血腥味却充斥着他的鼻间,令他呼吸一窒、心如擂鼓。
“朕死后,由太子敖夜继承皇位!”元朔帝遥望着神色茫然的敖夜,慈爱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愧疚。
当着京城上流人士的面,他用这拙劣却直接的手段钉死了柳氏的罪名。此后,柳氏再不能威胁到东秦的皇位更替!
殿内众人面色各异,但在此情此景下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否则岂不是也成了逆贼?说不定就给了陛下处置他们的由头呢。
至于柳贵妃与敖稷的死活,也就同为柳氏血脉的几人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柳氏完了。
敖夜被这话惊醒,踩过迷茫的敖稷,快跑至元朔帝的身旁,用手按住他不住流血的胸口,然后朝一旁没有动作的福全低吼道,“愣住作甚?还不快传御医!”
元朔帝摇了摇头,缓缓伸手拉住敖夜的袖子让他低下头,轻声道,“不必了,就让阿爹随你阿娘去了吧。福全那儿有一道空白的圣旨,你若不想为帝,就带那孩子去北境吧。至于皇位,便留给珉儿,他其实是,咳……是你大伯的血脉。若你想为帝,只要珉儿日后无二心,便尽量善待他吧。”
交待完毕,元朔帝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他眼前一片模糊,已经看不清心爱的儿子的面容了,但无论是敖夜沉稳坚毅的成人模样,还是青涩沉默的少年模样,又或者是牙牙学语的幼童模样,都刻在了他心里,历历在目。
敖夜红了眼眶,涩然道,“我才没了阿娘,你怎狠心让我又没了阿爹。”
他以为自己对元朔帝早就没了感情,但直至快要失去他的这一刻,才陡然明白他一直承认这个阿爹。
“真好,夜儿又愿意喊阿爹了,阿爹现在真是死而无憾了。”元朔帝抬手摸上敖夜的侧脸,指尖触到他眼角的湿润时不禁一颤,有一瞬间的后悔,不该让他毫无准备地面对这事。
“正好你阿娘今夜回魂,便让她来接我一道离开吧,否则……若来生遇不见她可如何是好?夜儿,就容许阿爹自私一回……阿爹实在是太想你……阿……娘……”元朔帝艰难道。
敖夜的手在颤抖,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汹涌而出,湿了他的衣袖。
他知道,他留不住元朔帝,留不住他的阿爹。就像当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离去一样。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击垮了他,敖夜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元朔帝的手无力垂下,犹睁着的眼睛望向半空,许是见到了他一直等待的人,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陛下——崩了——”
福全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高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1、虽然这一本在各方面都比之前有所进步,但其实我还差得远呢,仍需努力学习呀。
可能因为能力有限,有的地方表达得不够好,但只能慢慢改进了,希望小可爱们多多包涵呀。
2、晚安,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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