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进明不救睢阳,倒确实有他的苦衷,既非简单地见敌则怯,更不是嫉妒张巡。
然而这些苦衷不便宣之于口,告诉别人知道,估计也就他亲信的几名参谋心里有数,却亦无计可施。当日南霁云跑来求救,其时贺兰进明就想倒苦水来着,奈何大庭广众之下,实在说不出口……
今天若非李汲苦苦相逼——南霁云没这胆儿,只能相劝,事后才敢射塔泄愤——贺兰进明也不会提起这苦衷来,尤其他怀疑李汲身后站着李泌呢,所以明着是对李汲说,其实是想对方回去,私下里通报给李泌知道。
于是屏退左右——反正估计就这距离,李汲真要动粗,你们来不及救我——压低声音对李汲说:“我不救睢阳,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前任虢王李巨的河南节度使,本是上皇所命,初履任时还能稍稍振作些,等到听说西京陷落,天子逃蜀,他就灰心丧气了,从此不谋进取,因而李亨才改命了贺兰进明。可是贺兰进明抵达河南后,却发现形势很糟糕,虽然半数郡县仍在官军手中,却只能守城,根本抽调不出一支机动兵力来。
无奈之下,只得跑到临淮,想要召集淮南的兵马——不是说永王之乱已平吗?那淮南乃至江南的兵马应该闲置下来了吧?
可惜淮南道和江南东道都不归他管,人根本就没有义务发兵相助,甚至于连粮草都不肯平白供应给他。贺兰进明只能公文往来,套交情、述利害,费时良久,也不过才募集了不足万众,和将将半岁吃用的粮秣而已。
就这么点儿兵、粮,哪怕他真是忠心无二、心系国事,也不敢去救睢阳,硬碰尹子奇的十来万叛军啊!
当然啦,廉坦将兵不足三千,都肯跟南霁云同去睢阳赴死,相比之下,贺兰进明仍然是个懦夫,是个渣。但名位愈高,愈是惜命,他可还不想死哪。
至于张巡,我早就有公文传去,说你若能守睢阳则守,不能守便走——则他自己不走,自己想死,总怪不到我头上来……
当下贺兰进明向李汲大吐苦水,李汲就迷糊啊,问道:“听闻彭城驻有数万人马,大夫怎说无兵呢?”
贺兰进明闻言,面相更苦:“彭城之兵,我如何指挥得动?!”
许叔冀弃守灵昌后南下,收拢各方败军,逐渐召聚了数万兵卒——他本籍汝南,家世煊赫,加上朝中又有靠山,招牌光亮,河南人往往愿意投效——贺兰进明初至河南时,也想要收这支兵的,结果被许叔冀老实不客气打了回票。
“则我若能得彭城之卒,何必要到临淮来?且此前亦曾命许叔冀往救睢阳,彼却按兵不动……”
李汲听闻此言,不禁更加迷糊了:“大夫不是河南节度使吗?他许叔冀只不过灵昌太守,为何敢不从大夫之命啊?”
贺兰进明苦笑道:“职务虽异,本官却同,他岂肯听我之命?”
他所说的“本官”,是指官员的正职,而无论河南节度使还是灵昌太守,都只是兼职罢了。
许叔冀兼职灵昌太守,灵昌是望郡,太守为从三品,但是当然啦,同品相较,外官要比朝官低一头;贺兰进明则兼职河南节度使,节度使无品,具体级别要依本官而定,有可能贵为一品,也有可能仅仅五品而已。
所以高下只能对比本官,而贺兰进明和许叔冀的本官都是御史大夫,从三品,级别相等。那么既然齐头并肩,我为啥要听你的呀?尤其节度使管军事,太守则军政一把抓,不完全算同一个系统啊。
别说贺兰进明了,想当初李巨还在的时候,也不怎么指挥得动许叔冀……
而且许叔冀还有靠山在朝咧。
贺兰进明难得可以一吐块垒,当下向李汲详细解释道:“许叔冀的背后,实有房相啊……房相将门生故吏,遍布诸道,把持政务,甚至于操弄兵权,以厚植其势。且我与房相素来不睦,许叔冀也是知道的……”
李汲心说怪不得,这就是你当日在李亨面前恶语编排房琯的缘由吧……原来不仅仅房琯结党营私,而且你们之间还有私怨!
想来正是为此,许叔冀才格外不待见贺兰进明,坚决不肯从其所命……倒霉啊,我原本以为到临淮来,可以有机会解睢阳之围,没想到真正的症结所在是在彭城。彭城几乎位于睢阳和临淮的正中间位置,早知道我就去彭城了,可以近一半的路,也能节省更多时间……
李汲这会儿已经凑得很近了,与贺兰进明只隔一张几案,但再没有武力胁迫之意——就算逼得贺兰进明全师而出,据说统共不过一万多人,还缺衣少粮,怎么可能解得了睢阳之围呢——反倒如同参军为主将谋划一般,帮忙贺兰进明出主意。他说:“大夫为天子所命,总统河南军事,岂能反受他许叔冀的挟制啊?他有后台又如何?房琯不是已被罢相了么?”
贺兰进明闻言,双眼不禁微一闪烁:“哦?我尚未得到消息……”
李汲说就在不久之前,李亨贬房琯为太子少师,这完全就是一个闲职,等于彻底褫夺他宰相的权柄——“大夫前日在圣人驾前所言,入骨三分,他房琯焉能安居相位啊?房琯既倒,许叔冀不足虑也!”
其实房琯的倒台,并非贺兰进明一人之功,而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尤其崔圆,素为房琯所鄙,因此他紧着抱上了李辅国的大腿,通过李辅国见天儿在李亨面前说房琯的坏话,于是崔圆之势日盛,几乎等同于首相,房琯却只好靠边儿站了。
李汲在途中就想好了一大篇说辞,如今所言尚未过半,多少有些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就此趁着贺兰进明因为房琯倒台而正高兴的时候,继续劝说道:“大军既复西京,阵斩叛卒六万有余,潼关内外,贼势为之一空,则稍稍休整后,便将继续东进,以规复洛阳。若得洛阳,河南可定,而大夫身衔圣命,代虢王经营河南,却蜷屈于临淮一隅,终无尺寸之功——则圣人对于大夫,必定失望啊。
“且张中丞自真源起兵与贼周旋,复护守睢阳一载有余,原本不过小小的县令,圣人破格提拔,使名位仅次于大夫,可见寄望之深,赞赏之切。倘若睢阳陷落,中丞殒难,源于大夫之按兵不救,圣人可不会责备许叔冀,而必定恚怒于大夫,朝野上下,也难免误会大夫是嫉妒张中丞。则大夫不见王承业的下场么?”
王承业本是河东节度使,想当初颜杲卿在河北御贼,诱斩叛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遂遣其子颜泉明等人将首级与俘虏送至太原,却被王承业扣留颜泉明等,夺为己功。那时上皇还在长安,得报大喜,重赏了王承业,但其后不久,便听说本是颜杲卿的功劳,因而下诏斥责。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其后颜杲卿为叛军重兵围困,多次遣使求救,王承业却衔恨而不肯派发一兵一卒,终于导致颜杲卿被俘,骂贼而死。由此朝野间皆恨王承业,李亨灵武继位后,便派侍御史崔众前往太原,先夺王承业之兵,继而又下诏将他处死了。
王承业之死,罪在不救颜杲卿;那么如今贺兰进明你若是不救张巡,将来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你且仔细思虑思虑吧。
贺兰进明听完这番话,不由得悚然而惊,忙道:“我亦每日与部下商议,欲夺彭城之军,奈何彼兵众而我兵寡,许叔冀又坚决不肯从命,如之奈何?!”
李汲你这番言谈条理清晰,见事甚明啊,肯定是李泌教你的,那么李泌有没有传授你破局之策呢?
李汲想了一想,便说:“许叔冀在彭城,而大夫在临淮,相隔数百里,公文往来,他容易推脱。望大夫即刻移师北上,迫近彭城,再邀许叔冀前来议事,料他不敢不来。相会之际,告知以房琯罢相之事,请他发兵往救睢阳,若肯听从最好,若不肯听……”
说到这里,小年轻目光中杀意陡现,恶狠狠地道:“便请大夫做信陵君,李汲愿为朱亥!”
贺兰进明听了这话,不禁暗中打了一个哆嗦——还好我反应够快,你才想让我做信陵君,方才若是一时不慎,说不定我就先做了晋鄙了!急忙摆手:“不可,擅杀一郡之守,必致圣人之怒!”以我的权限,就不可能妄动许叔冀的性命哪。顿了一顿,又问:“若其砌词不肯来会,又如何处?”
李汲道:“若大夫在彭城附近,召许叔冀而不来,命彼救睢阳而不动,则将来也可释朝野间之疑,圣人必责许叔冀而非大夫……”你隔着好几百里地,许叔冀事后可以找出种种理由来为自己撇清啊,而倘若你就在左近,他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就不必要为他背锅啦。
“要在睢阳危急,大夫应当即刻率兵而北,做出救援之势,倘若迟延,恐怕难以自明——最好今日便走!”
贺兰进明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兵马方聚,粮秣不足,即便北上彭城,恐怕也……有些困难。”
李汲忙道:“大夫麾下,难道一两千精锐都出不起么?只要大夫身在彭城左近,哪怕孤身一人,亦足以归罪于许叔冀——难道还怕他将兵来火并不成?”
贺兰进明确实有点儿怕许叔冀被逼急了,倘若易帜从贼,带兵杀来,就自己手底下这小猫三两只,实在难以抵御啊。但是再一琢磨,李汲所言有理,我只是迫近彭城,邀他来会,这还没见面说话呢,他应该不至于狗急跳墙。至于见面说话之后……李汲不需要做朱亥啊,只要效法曹沫就成了。
左思右想,貌似这是唯一的破局之策了——只要我能在睢阳陷落前赶到彭城附近,将来就方便甩锅!
贺兰进明既然能跟李泌做朋友,还敢在李亨面前指斥房琯,多少也是有些才干和胆量的——若说张巡、南霁云胆大如卵,他贺兰进明的胆子起码不比一般人小——在经过反复思忖之后,最终决定:“那便依从了长卫之言吧。”
当即点起精骑五百,午后便离开临淮,在李汲的护卫下,朝向彭城方面疾驰而去。从临淮到彭城四百多里地,倘若李汲策马奔驰,不用两天就能抵达,但部队行军当然不可能跑得那么快,即便都是骑兵,昼夜兼程,也走了足足五天。
李汲、陈若心里火急火燎的,却也无计可施。
贺兰进明对彭城附近的地理很熟稔,他绕城而西,在七里亭扎下营寨。这地方北依汴河——不是汴水——而西靠丘陵,相对要便于防守一些。
总而言之,还是担心许叔冀会打过来。
营寨尚未立稳,李汲便去恳请贺兰进明召唤许叔冀来会。贺兰进明道:“此事还须劳烦长卫。”既然主意是你出的,那就由你去把许叔冀给我诓出来吧。
李汲当仁不让,也不使陈若跟随,就带着贺兰进明手书的公文,孤身一人来至彭城西门口。守军禀报进去,时候不大,便有小校来领他进城,直至郡署,拜见许叔冀。
贺兰进明突然间领兵北上之事,许叔冀早就得着消息了,不禁疑惑——贺兰这是什么意思?领着几百骑兵,难道就敢来夺我的兵权吗?还是说打算向我借兵,去救睢阳?
开什么玩笑,倘若睢阳能救,我早就自己去救了,哪儿轮得到你?但叛军十数万之众,我光这点儿人马根本打不过啊,哪怕全给你,你也多半是个“死”字。我倒是挺乐意见你死的,但犯不着赔上自己的家底啊。
难道说,贺兰进明只是做出往救睢阳之势,方便将来城陷后塞责?
旋闻贺兰进明遣使来拜,许叔冀心说见上一面,探问一下对方的来意,倒也并无不可——即命召李汲进来。
李汲进入郡署大堂,施礼后呈上公文,随即抬眼观瞧这位御史大夫领灵昌太守。贺兰进明听名字颇有胡气——贺兰本是鲜卑旧姓——长相却很中国,而且瘦面长髯,若无官威罩体,瞧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许叔冀正好相反,虽为中州大姓、世家苗裔,却高鼻梁、突眼棱,颇有胡相,而且面色黎黑,须短而密,更象是武将而非文官。
可是这般近似粗豪的容颜之下,究竟藏着颗怎样的心呢?他坚决不救睢阳,是因为怯懦呢,还是嫉妒张巡啊?
正在琢磨,就听许叔冀开口说道:“吾近日腿染风湿,不便行走,不能往城外去迎接贺兰公。汝可归告贺兰公,请他入城来与吾相见吧。”
随即一摆手——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