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成帝心中一堵,昨晚因顾清玥能忆起往事蓦然而生的欣喜也被冲淡大半。然而沈宽是当世顶尖医者,他的诊断,他不能不慎重。
沈宽见宣成帝眸光沉沉,明智地闭了嘴。
思之再三,宣成帝温声道:“朕知晓了,便依沈老所言。”忽然想起一事,他漫不经心问道:“沈老,朕年初送到药谷的试药人现今如何了?”
沈宽方才被宣成帝一刹那的阴沉气势所摄,正惴惴不安,他并不是擅长说谎之人,忽然夸大其词不过是出于一时的恻隐之心,好在宣成帝似是对他的医术颇为信任,并未细究,听到宣成帝如此说,他立时转移了心思,回道:“他身上所中,应是沉年宿毒,且是两种毒混在了一起,当时可能只辨认出了一种,而另一种毒,却潜藏于肺腑之中,加之劳心劳力,才致使他病势愈重,最终昏迷未醒。”说到此处,他言语中不免带了一分沮丧,嗟叹道:“这毒并不难解,只是老叟虽然顺手解了毒,却不知此人为何一直未醒,想是毒素深入肺腑五脏,已是损伤了神经和智力。任是老叟用了各种药,却收效甚微。”
“如今老叟进京,只留了弟子照料,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
“无妨,此人能够醒来端看天意了。”宣成帝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十分关心,他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姿态闲逸,又道:“对了,沈老此前想择一人传授衣钵,这人选可找到了?”
说到此事沈宽更加沮丧,他来了京城,才知郑院判已丁忧回了老家,听太医院众人的意思,郑院判此人生性淡泊,此前就已流露出去意,便是丁忧之后也未必会再回京城。于是,他颓然道:“唉,本来的确是看好了一人,便是太医院的小郑太医,怎知老叟进京,他却辞官了,可见是没有缘分。”
宣成帝挑眉:“这有何难,朕此前在王府时,与这位郑太医亦有私交,朕修书一封,向他说明老先生之意,请他先到药谷替老先生照看一番。”
他唇角弯起笑意:“如此,老先生便无后顾之忧了。”
沈宽心中欢喜,连连道谢,但想起适才对宣成帝的隐瞒,不觉微有歉疚,然又想到自己终是为了宣成帝的心上人考虑,也不算得十分的骗他,且男女之事,总要心甘情愿方好。这样想来,心下稍安,只是自此,照顾顾清玥和胎儿更是尽心尽力。
不知沈宽那日是怎么与宣成帝说的,宣成帝自那日后,便未再踏足露华宫,顾清玥心中松快了不少,便甚少再梦到原主的往事,想来那日一梦接着一梦,确是因宣成帝而起。宣成帝此人喜怒莫测,她有孕在身,本就身体不适,实在不想次次相见,次次斗心斗力。她算了算,待到宝宝能出现在人前,怎么也得明年了。久不相见,便是再怎么强烈的心思想必都淡了下来,更不用提后宫美女如云,明年开春的选秀,便是以容姵的情商与手腕,若是动了心思,想必也能令宣成帝有所触动。届时宣成帝即便仍想强留她在宫中,但到那时,顾清扬也应从西北回来了吧。
顾清玥亦在心中对原主道:小姐姐,你若是想回来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若是能把我送回去更好,只是看在我对允衡视若亲子的份上,你能不能对这个宝宝好一点?她若离去,允衡与这个未出世的宝宝是唯二令她不能安心的了。只是她并未感受到原主的回应,不由暗笑自己疯魔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她曾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是穿越一事,非人力可以解释。
自清明之后,春雨便连绵不停,从琉璃窗望去,如花针,如细丝,密密地斜织成一片雨幕。在这绵绵春雨中,便是再怎样的悉心照料,太后也终于油尽灯枯,在昏迷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至死也没有再清醒过来。
时隔不到半年,先帝与太后先后逝去。当丧钟响起时,顾清玥幽幽叹了一口气,在内心深处,她纵然悲痛,亦为太后感到一份解脱。这样无知无觉的活着,或是清醒着面对宣成帝,对太后这样的女人而言,才是痛苦的罢,只是,这世上,与陆澜相关的人,又少了一人。
丧礼上,和惠太后极为哀伤,抚着棺木不舍放手,顾清玥不知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她如今,是再也不敢小看后宫的这些女子了,她觉得自己能在深宫中活到如今,已是奇迹。宣成帝也是一脸戚容,想必他心中对太后的情感也是极为复杂的,太后害过他是真,可是对他好,日常嘘寒问暖,操劳婚事,也是真心的。
皇家服衰,以日易月,待得十三日后,便可除下衰服,改成素服。在时光如水一般的流淌中,过了榴花似火的五月,便到了太液池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六月,随着月份增大,顾清玥的孕吐终于有所减轻,气色也一日日好了起来,虽是想起陆澜仍然不减悲伤思念,可眸光,终是一日较一日有了光亮,翠袖与素绫瞧着,亦是暗暗欢喜。
这日晴空明湛,万里无云,又恰逢允明与允衡休沐,两人便一道来露华宫看望顾清玥,顾清玥如今月份已大,且仍然闻不了油烟气味,便未亲自下厨,但仍准备了精致茶点,笑看着两人谈论学馆中的趣事。
自上次因白狐致允衡受伤,允明一直深感愧疚,每每来露华宫便多了两分拘谨,顾清玥知道这个孩子心思重,德妃又素来谨慎,为免他多思多虑,顾清玥只做不知,仍待他与往常无二。如是两三次,允明渐渐恢复了往常的举止自如,心病一去,在露华宫也能谈笑风生。
时值炎夏,顾清玥穿着尽量宽大的衣衫,但夏日衣衫单薄,遮不住日渐隆起的腹部。允衡心中好奇,但如今已是半大少年,在人前却是不好意思伸手摸了,只是问道:“母后,听说妹妹会动了,那她如今是睡着还是醒着呢?”听得允衡如此问,允明的眼神也随之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