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安做了个梦。
他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一只巨大的变异生物咬着他的脚踝,往黑暗里拖。
他经常做这个梦,梦里他伤得厉害,失血过多,极度的无助。现实里的他是个成年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但在这个世界,他总是脆弱至极。
那只牛一样巨大的狗把他拽出房间,拖行了十几米,他从这个近乎死人的视角看着这座黑暗的城市,那是最深噩梦中的景象……
死太多的人了。太多的屠杀、挣扎、绝望、死掉的朋友、死掉的孩子和所有那些无辜的人……
空中悬浮着摄像头,这些精密的小小圆球遍布城镇,在他们这些人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大脑无法理解的巨大混沌之地,无数人观看着这场面。
在梦里那个死人般的视角中,他看到了一个孩子,藏在建筑垃圾的黑暗里,一身脏污,脸上沾着血,像只濒死的老鼠。
他摸索着抓起一根铁棍,纯粹出于本能,到了最后还想抗争。虽然其实也就是虚弱地攥着……棍子的一头磨尖了,都是血,不知谁曾把它当作武器,但现在那个人也死了。
他吸了口气,狠狠一下击中了那条狗的鼻子,可它的另一只脑袋转过来咬向他的脖子。
他尽全力闪了一下,它只咬到他的肩膀,骨头碎了,但他把棍子狠狠插了进去,斩断了脊柱。
不管最初磨尖棍子的人是谁,确实是个好手,那动物瞬间失去了动力,倒在他身上,重得要命,嘴仍咬着他的血肉不放。
他用力把尸体推开,转头去看那男孩,六七岁而已,他想招呼他过来,两个人活下来的机率也许会更高一点……但接着他发现,他已经死了。
下`身全是血,内脏被掏空了,但还保持着反抗的姿态。
他呆呆地看着,踉跄着退了一步,他按着墙壁想站稳,但两腿一软,仍然摔倒在地。
他觉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个世界没有未来,他们每个人都一样。
这时他看到那个走过来的东西,那是个……他不知道,那是个变异黄鼠狼吗?毛掉得七七八八,站在那里看着它,足有两米高。它的爪子……是人的手的样子,也许曾是个人吧。一个怪异的人与兽混合的幽灵。
他没法站起来,他想放弃了。
他靠墙坐着,等着怪物走过来,像杀死所有人那样杀了他,吃了他,他们的血肉混合在一起,这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无所不在的摄像头仍悬停在那里,把一切呈现在上方贪婪巨大的混沌之中,他闭上眼睛,把头埋在双膝中。
他的梦总是这样结尾。
可是这次怪物没过来,他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是人类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说:“小白?”
他抬起头,那人站在那里,穿着下城本地产的脏兮兮的靴子,沾着火药、血和碎肉,低头看他。
他身后躺着怪物的尸体,脑袋爆开了,枪开得非常利索。
他看着那张脸,试图辨认出他是谁。一个战友,有一张熟悉的脸,总是生机勃勃,偏执地就是不肯放弃希望。
“夏天?”他说。
那人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伸出手。
“起来,我们得杀出去。”他说。
他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心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暖有力。这毫无道理,但未来似乎又变得可以指望了。
就好像看到光。
白敬安醒了过来,外面夜色正深,一片寂静。
他感到恍惚,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好像还困在那个地方,从来都没能出来。之后所有的事情只是一个梦境,一个面具。
大脑的一部分缓慢地反应过来,他现在在上世界,在家里……但感觉很遥远,好像真实的他从来都没在这里过。他也不知道在哪,大概从不存在,或是早就死了。
他打开灯,想想又关上,还是黑暗里比较自在。
他下了床,根据经验,这时候醒来是睡不着了,不如去喝杯草药茶,或是审查一下训练室的升级程序。那些家伙现在一定在想方设法地往他房子里装间谍软件。
他在月色中赤脚下了楼,发现客厅的小灯亮着,夏天盘腿坐在沙发上,跟前放着半瓶酒,洗过了澡,头发还湿着,正在打游戏。
他走下去,发现睡衣因为噩梦皱巴巴的,三颗扣子没扣,隐隐能看到肩膀上一处延伸出来的狰狞伤痕,可以想见旧日的残酷,仿佛这具身体曾被利爪撕裂。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拢,但想想还是算了。
夏天从医疗舱出来时还没好利索,于是又接受了一番后续治疗,今天下午回的家,受到了上城媒体的重大欢迎。
到医疗部门大厅时,他们在人群里看到了迪迪。
灰田拉着她,她梳着对麻花辫,小脸绷得紧紧的。灰田松手让她过去,她走到夏天跟前,没绷住,“哇”地一声哭起来。
她抓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说他们回下城好不好,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讨厌这里。
在她哭的瞬间他就意识到,纪念秀上的事她都看见了。
夏天抬头看灰田,形象策划无奈地叹了口气,表示在这样互动频繁的大型秀中,她能好端端地出现在他跟前,她已经尽了全力。
夏天搂着迪迪的肩膀,不停地跟她说自己没事,一点也不疼了,帮她把眼泪擦干净。他越是说,她越是哭得上气接不接下气。
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媒体,带她回家。回到家后,她黏着夏天怎么也不松手,他把她送上床后,她还拽着他的衣袖不松开。
现在看来终于把她哄睡了。
夏天抬了下下巴跟他打招呼,白敬安也点了下头,走过去给自己泡了杯草药茶。
——医疗部门开的,上城最近很流行这个,说是能感到大地的能量,也不管他们其实是浮在天上的,跟大地攀什么亲戚。
他拿了热茶,在夏天旁边坐下,对方看了他一眼,肯定看到了伤口,但什么也没说。
那人手边的桌上放着半瓶酒,没有杯子,看来懒得用。他在打的游戏是新款的《禁闭7》,n区大屠杀背景,灰田放在这儿的,说赞助商想让他们玩一遍说说感想。
这会儿,主角视野在一间小屋子里,有点像溪宁街附近的民居,四处散落着些机车和枪械零件什么的,那片住的大都是修理工。
白敬安想起两天前,那些人给他看夏天在n区大屠杀里的视频,他当时也在那里,还是个孩子,但活了下来……居然活了下来……
他伸出手,直接拿起夏天桌前的半瓶酒,喝了一口,没再理会草药茶。
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喝——虽然他没上次的记忆——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涌进胃里,口味可够烈的。
夏天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都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盯着前方的大屏幕。里面是一片惟妙惟肖的下城建模,阴暗而逼真,他仿佛还笼罩在刚才的梦中。
过了一会儿,白敬安说道:“我当时在那里。”
夏天按了暂停键,转头看他。
白敬安坐在沙发的阴影中,月色的微光落在脸上,有种黑暗的东西从他举手投足间渗出来。从修罗场回来的人身上有时会有这种感觉。
他盯着空白的墙壁,接着说道:“n区大屠杀时,我在n7区,之前也一直在。”
夏天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我参与了所有事。”白敬安说道。
他又拿起那半瓶酒,灌了一口,样子十分熟练。
他接着说道:“我大概十二或十三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离杀戮秀赛场越来越近,我想我是有点崩溃……所以我去了下城。n7区,我父亲来自那里,他的父亲也来自那里,我只能想到那个地方。”
夏天点点头。无法忍受时,他回了老家。
“我在那里呆了大概四年,但感觉好像一辈子都在那儿。”白敬安说道,“现在想想,我的人生大概命中注定只属于那里。”
“你在n7暴动的‘核心小组’里。”夏天说。
白敬安点点头。“核心小组”是对反抗军领头那几个人的称呼,在上城,这个词带着强烈的传奇意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下去。
“我肯定认识那些人,就好像我知道我肯定参与了这件事一样,但一点也记不得了。星芒17-3型病毒针对所有哺乳动物的基因链,是针对17型开发的一个亚门类。就像他们能制造出瞬间杀死所有人的毒气一样,他们也能制造出让所有人变异的病毒,然后自相残杀。但他们不那么做,17-3型的变异效果是随机的。”
“这一型病毒的感染对象也是随机的,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某个人。它们不会自相残杀,只对吃人有兴趣。除此之外,视你的基因情况而定,还有些人会产生部分肢体的变异,大脑功能的衰退;或者是像我这样,造成严重的脑损伤,失去所有的长期记忆。”
他停下来,夏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他接着说道:“他们先是感染了一只老鼠,跟拍它从下水道一路进入镇子,中途感染各种生物。拍得精湛又刺激,不过当你自己也在那个镇子里时,感觉就不太有趣了。”
“我也看过一些。”夏天说,“有时候……就是觉得好奇,他们毁掉你生活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弄的。”
“是啊,就是觉得很好奇。”白敬安说,“我……在视频里找不到他们的脸,那时都带着摄像头干扰仪。我只能想象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年轻又愤怒,想要改变什么。”
“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自己的样子……那些年轻的脸都是一样的,那么愤怒,充满痛苦……”
夏天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白敬安笑起来。
“是啊,就是个恢复不了的灾后现场。”他说,“有时也能想到点东西。我想起那次对行政长官房子的袭击,很混乱,我跟某个人说小声一点……我记得,那群人里确实有人叫我‘小白’。”
夏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说道:“也不用太难过。我小时候有人管我叫小夏,最后也没叫开。”
白敬安笑起来,被酒呛了一下。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其实小白也不错。”
“我之前看了一下你的医疗报告,所以,你对袭击发生前所有事的记忆……就是消失了?”夏天说。
“基本上吧。”白敬安说,又喝了口酒,虽然他应该打从回上城就没喝过了,但现在看上去很娴熟,“所以我不大记得这栋房子时的事,我的父母和童年,那对我来说太久了。我清楚记得的所有东西,都是关于大屠杀的,除此之外,只有下城一些零碎的生活细节。”
他叹了口气,“我好像就是在那里出生的,然后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从那儿离开。”
他摆弄手里的酒瓶,继续说道:“我有上城的身份权限,所以能逃离封装网。负责大屠杀的是浮金电视台,只顾杀得好看,对封装区的严密不算特别上心。我在下城游荡了一段时间,从没想回上城,就是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在下面呆着。
“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地方,不知道是哪儿,可能是m区的某个地方,碰到个抢劫的。后来有人走过来,把那家伙赶走,然后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他人看上去还不错。我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我肯定在哪里认识过另一些很好的人。我想,我必须得离开这儿。”
“否则我会留下来的,再度试着安定下来。然后……还是会发生一样的事,那些折磨、愤怒、痛苦……你总会失去很重要的人,可是又无法挽救,无法避免,我会再一次失败,然后是再一次屠杀。这是个循环,没有休止。我必须离开那里,不惜一切代价,只为离屠杀远一点。”
他说得很慢,他是第一次说这些。
“我回到上城,回到这栋房子……”他做了个手势,“上城在独居看护方面很松散,之前也就是管理机器人和一周一次的社工探访。十二岁时我填了个独居申请,连社工探访也没了。不过为了不让人收起房子,我一直在伪造记录……我黑客技能方面还不错,足以修改行踪,增加购买记录,假装只是闭门不出……
“从记录上看,我曾想过放弃上城的生活算了,我无法忍受回来……但最终我还是回来了,假装还是以前那个人,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说出这么多话,甚至没意识到这些念头始终都在心中,那都是些灰暗、久远和毫无意义的东西,也没人能说。
“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我尝试着理解,假装还是原来的我自己。不过在这儿,我只会是我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他接着说,“但我仍然觉得,我始终在那片黑暗里,它……太强大,吞掉了所有的过去,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我也总是会梦到。”夏天说,“你经过那种事,就是会和以前不一样。”
白敬安没再说话,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周围,好像事情在变得好起来,好像再不会有噩梦发生。但那只错觉。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白敬安无意识地僵了一下,但接着放松下来,这种感觉很温暖。
前方的屏幕仍在一片n7区黑暗的定格里,夏天顺了顺他的头发,说道:“咱们会没事的。”
白敬安一点也不这么觉得。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