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临时行宫,却也能看出幽无命平时对生活上的事情是非常不在心的。
侍者为他准备了质地上乘的薄丝被褥,他显然一次也没有用过,它们还维持着当初叠在榻上时的形状,唯有床头附近凹陷了一小块,桑远远甚至能脑补出幽无命很随便地坐在那里修炼的样子。
他会把一些奏报和兵书带到床榻上看,看过便随乱扔,床头床尾都有,桑远远小心地拾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回原处。
这个世界的字类似小纂,她能大致看懂八成,书面语法看起来很拗眼,还不用标点符号,看了半天没看完几页,根本找不出有用的讯息。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身处绝境时,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强迫自己动起来,随便做点什么,说不定就能找到一线转。
墙边立着黑纹大木柜。桑远远小心地握住了青玉凹槽,轻轻慢慢地打开柜门。
都是他的衣裳。
黑、白、灰色,样式简单,纹着不醒目的无爪螭龙。衣裳叠得很整齐,一目了然,不像藏了东西的样子。
她鬼使神差地躬身嗅了下。
没有任何味道。
木窗边上有一张榻,榻上放置着白玉矮桌,桌上有黑色的筒和一些纸张、砚墨等物。
桑远远翻查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她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幽无命的身边,确实没有女人。
目光落回了床榻上,忽然定住。
她疾走几步,小心地掀起青色玉枕。
只见枕下端端正正地藏着一只小小的墨色木盒子,看起来颇有些年份了。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隔壁传来幽无命把藤椅压出的‘咯咯’声,这才放心地摸到扣环,轻轻开启这只小木盒。
精致的绸布,沉着一枚莹白通透的珠子。
记灵珠。
注入灵蕴,就可以录入一小段影像和声音,保存在珠子里,再次注入灵蕴,就可以反复读取。
灵明境才能放外灵蕴。她看不了。
桑远远郁闷地合上了木盒,将它压回玉枕下面。
这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否则不会被他放置在枕头下面——像幽无命这样的人,除了刀之外,出行还随身带着别的东西已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
木盒陈旧,盒身处处被磨得通透光亮,显然时常被幽无命拿在。
而那块绸布……一望便知道是属于女子的东西。是浓艳明媚的女子,带着火红色的香味。
记灵珠,一定与她有关。
是幽无命非常在意的人。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在意的人吗?
她想得入神,没发现不知何时,鬼魅般的男人已悄悄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在想什么?”他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桑远远定了定神,仰面看他。
方才她已洗去了脸上的易容物,此刻脂粉不施,夕阳的余晖为她上了淡淡金妆,一笑,便晃得幽无命眯了眯眼。
“我在想,等你打了胜仗,随我回去见父王时,该是何等鸡飞狗跳的景象。”
这是在浴桶,她趁他愕然失神时,单方面勾勒的未来图景。
此刻的她,是在刀尖上舞蹈。
她必须让他对她感兴,这样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小命。但她又不能让他对她太感兴,尤其不能激起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
幽无命果然来了兴,他唇角一勾,大大咧咧坐到了她的身旁,拍着膝盖道:“肯定很有意思。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定会提刀砍我。”
“还有哥哥。”桑远远侧头笑问,“你能打得过他们两个吗?”
竟莫名有那么一点岁月静好的错觉。
幽无命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快速敲着膝盖道:“难说。我不会打架,只会杀人。”
听这话之意,是不想对桑氏父子动真格的。
桑远远莫名被安慰到了。
他歪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幽黑的光芒,问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桑远远:“……”这个真的有点不好编。
“是这张脸?”他毫无怜惜扯了扯他自己的面皮。
旋即摇头:“不是,你从前没有见过我。”
“因为我杀人厉害?”他像是问她,又像在自语。
他堂而皇之地瞪着她,大声控诉:“你没病吧小桑果!”
桑远远:“……”
“好吧,”他得到了结论,看起来心情又好了几分,“既然你喜欢看我杀人,日后我便多杀给你看。”
桑远远:“???”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他指了指床榻里侧:“你要睡觉吗?”
桑远远赶紧摇了摇头:“我洗筋伐髓了,可以用修行来替代睡眠。”
“那就随我一起修行。”他看起来开心极了,随扒拉了几下,把那床薄丝被褥掀到了床榻里面,腾出大大的空处。
他弯下腰,脱掉她的鞋扔向一边,抓着她的脚,盘成了标准的打坐姿势。
他也踢掉靴子跳上床榻。
玉枕挡了他一下,被他随掀到里面。
那只墨色木盒子便暴露了出来。
幽无命像被点了穴一样,顿住。
他伸出,指尖泛起一点淡淡的青光。
修长的五指扣在了墨色木盒上,青光如水一般淌过,与木盒轻轻地共鸣。晃动的水波之,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好几个指印子。
小巧的,柔美的,一望便不是他自己的。
他把木盒抓在掌心,回身看着她。
这一刻,桑远远的感觉像是被人用电蚊拍重重地敲在后脑和脊背上。她身体僵硬,头皮麻炸。
怎么办?和他拼了?
“难怪。”他忽地一笑。
桑远远紧紧盯着他,心暗想,拼死也要在他这张脸上挠几道血印子!最好能咬住他的喉咙,说不定就咬断了呢?
“难怪酸不溜秋的。”他弯起了眼睛,“你以为这是我相好的东西?不是。是我……娘。”
桑远远:“……”
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吃醋了?这脑补的功夫当真是一绝。
等等,他好像没生气?
“过来。”他招了招。
见她不动,他伸出长臂,把她拽了过去,撞在他的胸口。
他环着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掀开了盒盖。
他胸腔微颤,好笑地说道:“发现了又看不了,是不是很气?”
桑远远只好顺着他道:“好气哦。”
幽无命愉快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向那枚记灵珠注入青色的灵蕴。
等待它发光需要少许时间,他懒懒地把下巴撂在她的发顶,一捻着那枚通透的珠子,另一不经意地向上一撩,抓在她身前,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
桑远远脑海里传来“嗡”的一声,瞬间面红耳赤,气恼地向后退缩。
“别动。”他的声音忽然又沉了,“难得我此刻平静。”
她咬住下唇,僵硬地转头看他。
他那对黑眸看起来无比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指尖的记灵珠,面孔又冷又硬,像是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
犯病了?
一道慵懒浓烈的女声缓缓从记灵珠飘了出来。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别难过,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谁都会死啊,不是吗?这样死,还能为娘亲做点事,娘亲无论日后到了哪里,都会记着这个愿为娘亲牺牲的好宝宝……”
珠面上只有一片漆黑,并没有出现当时的情景。
幽无命慢慢把记灵珠握在了掌心。另一只也放开了她。
桑远远顿时明白了,当时,他就是这样把珠子攥在。
所以,对他说话的是他的母亲?
难道五年之前那件事……他并不是发疯,而是自卫反杀?
桑远远一时也不知道心是什么滋味。
他偷偷用记灵珠录下了她对他说的话,却并没有替自己洗刷声名,而是用更血腥的段无情地镇压那些议论声……
桑远远喉头发干,她感觉到幽无命身上的气息渐渐发冷,他像潮水一样退后,离她远远的,把那枚珠子扔回木盒,阖上木盖。
然后他便径自坐在床头入定,再不多看她一眼。
桑远远平了平呼吸,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定。
心绪纷杂,始终无法平静。
那件事是五年前发生的。幽州王嫁女,世子幽无命发疯,率着心腹幽影卫血洗大殿,将前来道贺送行的幽氏一族屠了个干净,除了即将嫁往韩州的幽盈月之外,一个也不留。
事后,幽无命并无半点悔意,他踏着满地血泊继位称王,然后将一枚沾着新鲜王血的玉简交给了幽盈月,拍着她的肩,温柔地叮嘱她到了韩州之后,千万不要丢了幽州的脸。
染着至亲血的印,烙在了大红喜服的肩头。
幽盈月是瘫软着,被人架上迎亲车的。
谁也不知道幽无命用了什么段来镇压反对的声音,结果就是幽州境内一致拥护新王,而那些递向天都的弹劾折子全部如同泥石沉海。
自此之后,无论在哪一州,公然议论这件事的人总会死于非命。
幽无命这个名字,渐渐成了禁忌。
桑远远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背后,竟然藏着什么内情吗?老幽王的夫人,有什么理由要逼反自己的儿子啊?
况且,五年前的幽无命已是绝世强者,羽翼丰满,他的母亲在他面前,不可能用这样优势满满的语气说话。
倒更像是……对着年幼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