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和江昼的房间在一楼,岑虞的在招待所三楼,她抱着衣服往回跑的时候,经过门口招待所老板娘的房间。
老板娘拿着钥匙正在开门,手里微微颤抖,对着钥匙孔插了老半天也没对准位置,好不容易打开门。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她扶着门把手,回头张望,看见了岑虞。
老板娘蜡白着一张脸,朝她赶紧招招手,“出大事儿了。”她的声音惊恐而慌张。
“”岑虞一愣,顿住了脚步,被她脸上惨白的表情吓到,“怎么了?”
老板娘余光扫了一眼在她房间里已经睡着了的丽苏,轻悄悄地重新关上门。
“丽玮业死了!”她压低了嗓子,音调里却依然难掩震惊。
岑虞错愕地看着她,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刚才她光顾着去担心沈镌白的伤,虽然偶尔会想到丽玮业,但有村警和村干部去抓,倒不担心之后会让他跑了,不管是对丽苏做的事,还是对他持刀伤人,岑虞没想着会放过他。
只是她着实没有预料到,才过去了短短几个小时,丽玮业就死了?
她透过走廊里的窗户,看见在老板娘房间里睡得不算安稳的丽苏,小姑娘整个人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脸上还有刚刚哭过的痕迹,眉心紧紧的皱着,仿佛受惊受怕的小兽。
岑虞怕房间隔音不好,拉着老板娘去到招待所外面。
下过雨的湿气扑面而来,她出来时没穿外套,一股凉意顷刻裹挟住了她。
夜晚的冰溪镇并不太平。
离招待所不远处的卫生所,灯火通明,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在刑场看完行刑后的乌合之众。
就连外科医生轰人,这次也轰不走了。
老板娘视线也落在卫生所那边,“我刚从那边回来,听说是丽玮业为了躲村警抓他,往山上逃的时候,在悬崖村放了一把火。”
“拿发电的机油,泼了到处都是,火一下就着了。”
“”岑虞怔怔地站在黑暗里,看向悬崖村的方向。
真是个疯子,她的脸色不由苍白。
在她以往的环境里,至少接触到的人和事,绝对不会去轻易地碰触法律的底线,以至于让她忽视了世界上许多角落里都隐藏了危险。
淹没在茫茫人群里,某个不起眼的人,也许下一秒就会做出什么极端偏激的事情。
“那悬崖村怎么样了?”她问,脑子里闪过之前在村口遇见的老人沧桑的脸。
“烧了些草房子,得亏火烧起来时下的那一场雨,村子里人都没事。”
老板娘继续说:“倒是丽玮业他自己,躲的时候被火烧断掉下来的房梁砸到了头。”
她说到一半,想起在卫生所看到丽玮业的样子,忍不住地作呕起来,“都是血,脑浆都出来了。”
“等被村警送下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
“我都后悔去凑热闹看了,吓死人呀,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觉。”老板娘后怕地拍拍胸口,唏嘘道:“你说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丽苏要是知道了,不得难过死?家里就剩下那么个亲人了。”
“”听老板娘提到丽苏,岑虞扯了扯嘴角,脑子里想起白天在丽苏家看见的那一幕。
有些亲人,活着倒不如死了。
老板娘见岑虞许久没有讲话,目光看向她,倏地落在她露出的脖子上,细白的脖颈上,被人摁出的红印醒目。
那会儿在卫生所的时候,没上山的村警来做了简单的笔录,她接丽苏的时候,听了一嘴大概。
“你这里也是丽玮业抓的吧?”
“你们是发生了什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
卫生所里人多嘴杂,岑虞没有把全部的事情经过说出来,只把丽玮业和他们在林子里发生的打斗交代了。
关于丽苏的那部分,她原本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冰溪镇一共就那么大。
如果丽苏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免不了流言蜚语漫天的飞。
很难保证在这样闭塞的村镇里,没有人会不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她。
即使丽苏什么也没有做错,甚至还是受到伤害的那一方,但有些事情,就是很不公平,很不讲道理的存在。
就像岑虞知道,招待所老板娘是个很热情很好的人,但她同样不会把丽苏的事情告诉她。
因为在善与恶的中间地带,一些闲言碎语,带着偏见的解读,有时候也能摧毁一个人。
岑虞抱着衣服的手紧了紧,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丽苏不是还有个妈妈吗?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经过这一出事之后,丽玮业也死了,丽苏今后该由谁来照顾,成了很大的问题。
岑虞能想到的,只有寄希望于丽苏的妈妈。
她听周卓话里的意思,丽苏的妈妈应该是想找回丽苏的,只是悬崖村里大家护着守着,偏袒着丽家,不肯人见丽苏。
“不太清楚诶。”老板娘摇摇头,“四五年都没见过了。”
“她以前是哪的人也不知道吗?”
“……”老板娘神色犹豫,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叹了口气,“我直接和你讲实话了吧。”
“丽苏妈妈,是丽家花钱买来的,丽玮业瘸了腿,又没正经营生,娶不到媳妇儿,他老子老娘就从人贩子那买了个姑娘。”
以前的冰溪这片区域比现在还要落魄,根本没有人管,就连村警村干部也是近些年来才有的。
“”闻言,岑虞猛地抬起头,看向老板娘,满眼地吃惊。
今晚发生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认知。
过去她在冰溪镇看到的,平和、淳朴、善良的假象被撕裂开来,暴露出里面因为贫穷这一原罪,引发的一系列血淋淋的真实和愚昧。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姑娘和丽苏爸爸好上了,也不闹了,就踏踏实实在丽家过着日子。只是丽苏爸爸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弟弟,随着丽玮业赖在家里坐吃山空。”
“丽苏妈妈实在受不了了,才走的。”
老板娘回忆起女人的样子,清秀漂亮,举止谈吐里看得出是受过教育的。
连到她小卖部里买东西,因为钱不够,赊账的时候也是满脸通红,拉不下脸皮,之后很快就把赊账还了回来。
因为这件事,老板娘对丽苏妈妈的印象很好。
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大腿,“啊——”
“我以前的赊账本里,可能还有丽苏妈妈的联系方式。”
岑虞抬起眼,重新燃起希望,“能找到吗?”
“我可以试试,不过得废些功夫,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也不知道在哪一本上。”老板娘说。
来她店里买东西赊账的人很多,每天都要寄个好几页,光本子,这些年她都写了几箱。
而且也不知道那么多年过去了,丽苏妈妈是不是还在用原来的号码,但总归是有了线索。
说着老板娘摸出口袋里的钥匙串,翻到堆旧物仓库的,“我现在就去找。”
岑虞赶紧道谢,“有劳了。”
老板娘摆摆手,“别客气,丽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孩,家里出了这些事儿,怪让人心疼的,有我帮得上的,当然得帮。”
她看了眼岑虞手里抱着的男士衣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揶揄,“沈老师在你那吧?你快回去照顾他吧。”
“你们俩什么时候好上的啊?我都没看出来。”老板娘眼里透着想听八卦的光。
“”岑虞呵呵干笑,选择性地避而不答:“那我先回去了。”
她小跑着上了楼,扫了一眼腕处的手表,这一趟出来耽误的够久,也不知道沈镌白一个人在干什么。
岑虞回到房间的时候,床和椅子上都没有人,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皱起眉,敲了敲门,“沈镌白,你现在不可以洗澡。”用的命令语气。
“”
短暂的沉默。
“我没洗。”里面传来男人的回话,声线里透着些许的虚弱。
“没洗你开什么花洒?我都听见声音了。”岑虞明显是在怀疑,她知道沈镌白洁癖严重,估计是受不了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和水,肯定是趁着她不在,自己在里面洗澡了。
“你开门。”她敲门的力道和频率加重加快。
“”
“你等一下。”没办法,沈镌白关了花洒,无奈地说。
“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开门。”岑虞怕他真洗了澡,伤口沾到水,没轻没重。
她提高了几度音调,强势而不容拒绝。
沈镌白停顿了两秒,“你确定?”
“少废话,立刻、马上。”岑虞经过一晚上的事情累加,到现在已经没那么有耐心。
话音刚落——
卫生间的门就被人打开。
白色的水汽弥漫,倾泻出来。
在氤氲的水汽里,沈镌白浑身不着寸缕,站在门口。
黑发散乱,湿漉漉地垂落至额前,偶尔有水珠落下,打湿了他鸦羽似的眼睫。
没了衣物的遮挡,他的身形展现无遗,肩宽腰窄,腹部的肌肉线条匀称,两条腿笔直修长,几乎是罗马雕像一般完美的比例。
除了肩膀上绑着的白色绷带,醒目突兀。
“”
卫生间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岑虞怔怔地呆了两秒,反应过来,脸瞬间涨的通红,一路红到了脖子。
她慌忙地背过身,“你干什么不穿衣服啊!”
沈镌白眨了眨水润的眸子,一副无辜的模样,“不是你让我开门的吗,而且我也问过你了。”
“”岑虞双手蒙住脸,右手五指扣在眼睛上,只露出一条缝,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将手里的衣物塞给他,“快点换上。”
沈镌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没再回卫生间,直接旁若无人的,就在房间里换了起来。
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岑虞尴尬地抬起头,一直盯着头顶上方的灯看。
沈镌白肩膀受了伤,一边的胳膊和手不能用,动作幅度受到限制,穿衣服的时候很不方便。
慢腾腾穿了很久,偏偏唐婉这次给她拿的衣服,又是衬衫加牛仔裤这种不太方便穿的。
耳畔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怎么也没见沈镌白说好了,她没忍住余光瞥过去。
只见沈镌白好半天,才刚刚套上裤子,单手折腾着拉链和金属的扣子。
因为是新的牛仔裤,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扣子的扣眼都还没剪开,他皱起眉,就要上两只手去弄。
“”岑虞抿了抿嘴角,注意到他肩膀绷带处已经有淡淡的粉红色渗了出来。
顾不得再和他矫情,她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把剪刀,“我来吧。”
闻言,沈镌白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她,拿着剪刀朝他走来。
他脸色有些微的僵硬,最后松开了放在裤腰上的手,坐在沙发椅上,老老实实地等她来弄。
站着不好剪,也看不清,岑虞弯下腰,扯着他裤子边沿,找到扣眼开始剪。
柔软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落了下去,搭在男人的腰间,发梢蹭到男人紧致结实的小腹向下,痒痒麻麻。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玫瑰清甜。
沈镌白盯着她埋头在他腿间动作,眼睫振了振,慌张地敛下眸子,隐去了瞳孔里异样的情绪。
只有喉结上下突滚,暴露了他的忍耐。
牛仔裤的布料相对硬挺,岑虞带出来的剪刀只是一把小剪刀,不算锋利,废了好久的力气,才把扣眼解开。
“好了。”她抬起头,撑着床沿,拉远了距离站起来。
“”沈镌白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快速地把扣子扣上。
岑虞把床上她的笔记本电脑收起来,两个枕头叠在一起,扶着沈镌白靠在上面,让他躺的能够舒服一些。
沈镌白没和她客气,被丽玮业划到的伤口不算浅,流了不少的血,又把岑虞一路背下山,虽然刚才还有功夫逗她玩,但其实也确实是吃不消了。
他躺好以后,岑虞跪在另一半的床上,欲言又止。
“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沈镌疏懒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说。
“”岑虞停顿半晌,把她刚刚得知的消息转告给了他,“丽玮业死了。”
闻言,沈镌白倏地掀起眼皮,漆黑一团的眸子里有和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样的震惊。
四目相对。
良久。
沈镌白垂下眸子,哦了一声,表现的有些漠不关心。
“不是他,今天死的可能是你。”他说。
语气里透着对丽玮业死亡的漠然冷淡,近乎于残忍。
“”
岑虞盯着他,薄薄的唇畔,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眼睫低垂,敛住了瞳眸里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嗫嚅了两下道:“也可能是你。”
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
水珠毫无预期的,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滴到了白色的被子上,印下小小一块深色。
“……”岑虞慌忙地抹了一把脸,像是不想被他发现,跳下床转身往卫生间的方向去,“我帮你拿毛巾擦头发。”
沈镌白抬起眼,凝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子沉了沉。
明明是拿个毛巾的功夫,岑虞在卫生间里却待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眼睛里红红的。
她重新跪坐回床上,直起背,手里捧着宽大的白色浴巾,盖在沈镌白的头上。
“”
沈镌白抿了抿唇,抬起手,压住她动作的手,扯了下来。
“别忙活了。”他说着,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将她揽住,禁锢在侧身。
男人的胸膛宽厚而温热。
她怔怔地由着他抱着自己,贪婪着这一份温暖。
冰凉的脊背,一点一点的回暖。
沈镌白拉过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在上面放了什么东西。
正正方方的片状,棱角分明,有些微的咯手,是他从被丢掉的衣服里找回来的。
“”
岑虞迷茫地低下头,看见她掌心里的东西。
淡蓝色的卡纸裁成的五六厘米长的小卡片。
边角沾上了血。
卡片上用油画棒画出线框和花朵绿叶。
中间是稚嫩的幼儿体,岑虞认出了是眠眠的字。
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和好券。
“”
“和好吧,”沈镌白直直地凝着她,将她侧脸的碎发别至而后,低声轻喃,“好不好?”
岑虞盯着手里儿戏一样的‘和好券’,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氤氲了出来。